黎亦歡目色中的煞氣住了,她湊到司徒曉的臉前一字一句的:“娘子你聰慧至此,陛下是不是如他所說的那般暴虐,他又為何那樣湊巧的将你接出教坊,此事事發,為何他滴水不漏卻唯獨讓我們察覺了你。好好想想吧,一切都還來得及。”
司徒曉不語隻是将臉轉過一旁眉頭緊蹙,夜風從頭頂氣窗處灌下來,徹骨的寒涼撕扯着她身上每一處血痕,身體不住的抖嘴裡還在喃喃:“騙子,他不會這樣,一定是你們做的手腳,不會……不會……”
黎亦歡站在那看着水裡的人目色也開始空洞起來,月光嵌在那片水影裡。水波流轉處映襯着她面上嬌柔的曲線,整個人被籠在一層月輝色的薄紗下,朦胧中滿身的血色。膚色也在冷水的浸泡下更顯的蒼白,讓人不由的生出幾分憐惜。
她昨日接到密令秘密控制司徒曉,命下屬拿人自己卻直接去了城南司徒曉的秘密别苑,疑點彙聚原本也隻是想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拿到些證據,沒想到真的讓她從别苑裡找到那些密信。
司徒曉剛出生的時候,阿翁便因前朝房家謀逆案受到牽連,謀逆案結後,長安的教坊司裡便多了一群複姓司徒的娘子。
那一年正是黎亦歡入内衛府的成平五年。
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可是司徒家的這些娘子其後的命運便随着司徒家男人的死一起消散在了長安城這片繁華的燈火深處。
黎亦歡再次翻開那些微微發皺的紙,密密麻麻的講述着一個家道中落的世家女的往事。
司徒家因罪受難天下皆知,被罰入教坊司的女子在入坊後都改換了姓名。司徒曉也不例外,她是司徒家最年幼的女兒在坊間被喚小七。
小七天資聰慧寫的一手好字五歲便已開蒙,七歲便能作詩,十歲便已閱盡了天下舉子該讀的書目。
剛入教坊的幾年尚年幼,小七還不知道這之後的日子對一個娘子而言意味着什麼,隻知道嬸嬸、堂姐剛入教坊便自戕身亡,在母親懷裡的她看見那日院落門上層疊的人臉上寫滿了悲凄。
可于那時的她,母親尚在有飽飯有住處,加之樣貌可愛日子過的還算自在。
她在教坊中各娘子處随意遊走,與太學才子逗趣與世家公子作詩,沾染的久了也生出幾分文人傲氣。
漸漸的幼童生出幾分少女的樣貌,那曲《霓裳》名動教坊,世家公子紅绡無數争相邀曲,她從不願正眼相看他們中的任何人。
可她早已不是那高高在上的世家嬌女,如此行事惹惱了長孫聞。炙手可熱的長孫家的嫡子,幾番求之不得生出的憎惡足以讓一個官妓粉身碎骨。
他買通美人司主事栽贓、責打、打翻飯食花樣百出的磋磨之下。那年冬日漫天大雪中她生了一場大病,奄奄一息之際遙遙一望,一個孤清的背影。
這神秘人就這樣出現了,設局将她救出教坊精心醫治,将她放在城郊的别苑自由生長。
小七無以為報欲想将獻出自己報答君恩,當她雙目噙淚站在他面前,他卻褪下自己的氅衣覆在她身上。
在小七的眼裡,他身居高位才學過人卻肯花時間日日相見,他教她朝堂之事君子之道,她亦是他的解語花,聽他說那些不便為聯姻的發妻所知的密莘與苦惱,日日相對卻從未逾矩。
後來每當他忙時不得相見,便做信箋每日都從長安城中送來,他與她的那段時光詩書唱和一起看遍了這帝都的四季山水。
就這樣她的少女心思,系在了這位權勢滔天的天子近臣身上。她天天的望向那片皇城,盼着能相見。一次又一次久别重逢,她入教坊前便點在手腕處的守宮砂散了。
從此她心甘情願的為他做任何事。
他說皇帝暴虐以至新政推行步步艱難,天下士人惶惶不可終日。
他說周家的王朝被先皇後偷天換日至今,又經今上依舊未能正道,是天下士人之恥。
她想為他做些什麼,于是自願恢複司徒的姓氏,她入宮為婢一步步走到女皇身邊做了女官,便成了他最要緊的眼線,也是對他最有用的女人。
也許在她眼裡,如此這世間便再無任何事情能切斷他們間的情意。
後來作為司徒曉的小七不再是權臣豢養于密室的情人,史書工筆她的才學天下皆知,可……
多麼悲涼的故事。
黎亦歡從内衛府出來,頭腦昏脹的厲害,遣走了下屬想一人走走。
原本對司徒曉其人行事的一點鄙夷,卻在今日知道了她的秘密後盡數消散了。
眼見西北諸州戰事一日日的吃緊,兵部的戰情咨文一日日堆積。
李因謀逆案卻依舊不見頭緒,這司徒曉身後的神秘衆臣到底是閣部哪一位?
這當年的往事與現下朝中多番生事的究竟是不是一夥人,是直接操縱又或是隻是借力造勢?眼下邊關若是真起大規模的戰事,握在陛下手中的棋又能有幾分勝算。
想着想着就這麼走回了府,回過神來周子憂的笑臉正立在門上朝她看過來。
“還以為我今日又要白走一遭。”
“怎麼不進去,站在門前做什麼?”
周子憂向前迎上來,低下頭溫柔的目色瞬間将她包裹起來:“在這便能第一眼就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