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媖劈頭蓋臉的一頓怒罵，竟是她入學以來話說得最多的一次，實在是因為看不下去高蕸那副半死不活又自我折磨的窩囊樣。

谷辛也是第一次見鐘離媖這麼激動。什麼“出問題的時候不要想這是自己的問題，要先想這似乎别人的問題”，這果然很典型的“鐘離大小姐”式發言了。

對于這套“遇事先怪别人”的理論，谷辛不好評價。不過就高蕸這件事看來，過分的自我苛責反而不是件好事。尤其在看到高蕸在聽完鐘離媖那段後眼中漸漸聚起的光亮，谷辛不得不承認，這番驚世駭俗的言論，對高蕸這個長期陷入自我否定的人來說，不啻于一劑救命良藥。

而高蕸也确确實實被鐘離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論震撼到了。從小接受循規蹈矩教育的她嘴唇顫抖着，下意識辯駁：“可...可那是師尊啊，我若想要畢業...”

“你以為你很強大嗎？強大到什麼都能忍得下來？”鐘離媖直接打斷，氣地冷哼道，“忍到焦慮抑郁，忍到想輕生的時候，你以為你的師尊會為此愧疚？甚至為此負責？你以為你的這些傷病症狀在畢業後就會結束嗎？我告訴你，都不會！那既然這樣，要你要那個破畢業玉簡有什麼用？還不如當個健健康康的普通人！”

鐘離媖仿佛想到什麼，嗤笑一聲：“而且就我這段時間看來，這裡絕大部分所謂的長老都是看人下菜碟，你越是軟弱，越是被欺辱了一聲不吭，你的師尊就越是覺得可以拿捏你。他們不會心軟地點到為止，隻會得寸進尺地變本加厲。反而，如果你一開始就表現地硬氣，他們反倒要掂量掂量。”

高蕸聞言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谷辛對鐘離媖的這段話深表贊同。這學宮看似是求學之地，實則等級森嚴得如同一個小朝廷。在這裡，若無過人的本事，又沒有強硬的個性，若再不幸攤上個糟心師門，怕是要被啃得骨頭都不剩。

可道理容易懂，做起來卻難。不是所有人都像鐘離媖這般有世家撐腰，敢于挑戰權威；也不是所有人都天性堅韌，有破釜沉舟的勇氣。在以師為名，以師為尊的前半生教育中，大多數人前半生都被“尊師重道”四個字框得死死的，不敢有對權利的上位者說“不”的勇氣。

見高蕸仍低垂着眼簾，谷辛輕聲道：“我曾經......我有個朋友曾經，也像你這般敏感，也會因為師尊的一句話内耗很久。尤其是剛入學宮時，師尊說她‘不配做學宮弟子’，她能難過整整半個月。”

高蕸擡頭望向谷辛，勉強着笑着問道：“那後來呢？她有變得堅強嗎？”

谷辛搖着頭笑了笑：“并沒有。後來到了第二年，她還是老樣子，能力不強毫無長進，也不會花言巧語讨人開心。她的師尊就指責她，怎麼還跟前一年一樣。她就直接破罐子破摔地說‘對啊，就是沒一點提升甚至還不如以前了，大概就是我智商有問題，腦子有病吧’。”谷辛用前世那副故意死豬不怕開水燙的陰陽怪氣的語氣模仿道，将在場的三人都逗樂了。

想起前師尊賈孺當時聽完她這段話，一時之間愣住啞火卻又奈何不了她的樣子，谷辛至今仍覺十分痛快。那是她前世為數不多面對對方的壓榨，憤而反抗暗怼成功的時刻。

高蕸看了谷辛繪聲繪色的表演，想象着她如果這麼跟自己的師尊公孫長老這麼說，對方聽到這話時臉上可能出現的精彩表情，忍不住也“噗嗤”地笑出了聲。

谷辛見她眉宇間那股死氣消散不少，這才正色道：“過分的苛責自己是沒有必要的。要知道陣法本就是十分玄妙晦澀又難以掌握的東西，而你既要應付各門課業，又要準備實演考核，還得從基礎開始學習陣法的篆刻排布等等，這些若是花上一年的時間就能入門者，那都算極為優秀，普通人則需要更久。也就是說到了第三年你能做出一些東西就已經很不錯了。”

高蕸一直在耐心地聽谷辛的話，她眼睛越來越亮，聽到最後一句她欣喜又不确定地問：“真的嗎？”

谷辛笑着說：“是的，但你的師尊肯定不會這麼跟你說，不然誰給她幹活？但那是她的角度。而從你的角度來說，但作為弟子，若是什麼都會，還來學宮做什麼？直接當師尊豈不更好。”

高蕸破涕為笑地點點頭。

谷辛見狀在心裡暗自松了口氣，方才高蕸眼中那種萬念俱灰的神色實在吓人。她想了想建議道：“與其把自己逼上絕路，不如去找她好好談談。”

“可我......”高蕸像是想說什麼，突然打了個寒顫，“害怕......”

谷辛輕輕按住她發抖的手：“别害怕。你若不把她的一些話放在心上，那麼那些要挾也好，威逼利誘也罷都不起作用。但是你若将這些話放在了心上，并且一遍遍回味迫害自己，那這種害怕就會超過你心裡能承受的限度。”

谷辛扶着她站了起來：“所以，不是在這裡胡想八想，而是擦幹眼淚，站起來，去找到她談判。公孫長老雖為人嚴苛，但也不是沒腦子的蠢貨。她若是還想在這裡混，就不會把事情做絕。”

高蕸大力地用袖子抹去淚水，站起身時堅定道：“我明白了，我現在就去說清楚。”

“記住，”谷辛最後叮囑，“不管她怎麼打壓你，你自己要知道，無論是跟同屆弟子相比，還是與之前的自己相比，你都已經很棒了。長老們可能确實希望弟子們成為同屆最出色的那一個，但那是她的想法。你隻需要從心裡認可自己就好。”

“你們啊，就是好學生心态作祟，他們拿捏的就是你們這樣的人。”鐘離媖把玩着手中的焚星，滿不在乎道，“照我說啊，當一回差生怎麼了？反正這都是最後三年了，之後就是修真屆正兒八經的修士了，誰還在乎你在學宮時是不是優秀弟子。都裝了十多年的好學生了，做一回差生又怎麼了！”

鐘離大小姐說話向來橫沖直撞又角度清奇，離經叛道的言論下，細品的話還頗有幾分道理。

這番離經叛道的言論讓高蕸怔了怔，随即鄭重地向二人行了個大禮：“多謝指點，我記下了。”

鐘離媖側過身不在意地擺擺手。谷辛輕輕托住高蕸抱拳的雙手，溫聲道：“春莺啼夏舞螢，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高蕸聞言先是一怔，清音丹并未完全消除腦海中殘餘的雜音，谷辛的話卻能穿越這些嗡鳴，清晰地穿入她的腦海深處。

她擡頭望向天際，陽光穿透雲層如灑落在她的臉上，空氣中是滿是青草的氣息。

明天，的确會是個好天氣。

高蕸忽然笑了，不是往日那種緊繃的、不知所措的笑，而是從眼底漾開的、真心的笑意。她重重點頭：“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