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蕸聲音沙啞地解釋:“半個月前,公孫長老——就是我師尊,讓我完善她前些年留下的殘陣。這半個月我日以繼夜地修改,每天隻睡一兩個時辰,可始終達不到她想要的效果。今天晌午實在撐不住,趴在案幾上睡着了會兒,醒來就聽不見了......”
“一兩個時辰?這不得熬死人啊!”鐘離媖驚呼出聲。
谷辛心中也是一驚,難怪看她眼下的青黑那麼重:“那你現下感覺如何?還難受嗎?”
高蕸拍了拍腦袋,搖搖頭道:“好多了,就是還有些輕微耳鳴,說話時腦子裡有些許回音。”
谷辛心裡一沉,看來鐘離媖的清音丹隻能緩解症狀,若要根治還需另尋他法。她沉吟道:“晚些時候去學宮藥堂配些安神丸吧。想來睡眠太少是一個很大的誘因。你是否還有别的症狀?”
“有......”高蕸抿着嘴低下頭,“這幾日每每到晚上就頭痛欲裂,恨不得撞牆。我自己也知道這段時日太過反常。昨晚在書房琢磨殘陣熬到子時,後來不知怎的突然止不住地大哭起來。”
像是想起那日的情形,高蕸的哭聲難以抑制:“我、我也不想這樣的......”
“别太勉強自己,”谷辛輕聲勸道,“這不過是個小任務,不值得把命搭上。”
“若是可以,我也不想這樣...”高蕸的聲音透着筋疲力盡的絕望,“可師尊明天就要我面禀。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陣法就是無法達到她想要的效果...”
谷辛明白她的痛苦,想了想勸道:“但不至于把自己逼成這樣。她要是她要,那是她的事情,跟你有什麼關系。但你自己這般作踐自己,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
高蕸聞言沉默良久,顯然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角度去思考。片刻後,她突然低聲道:“其實今日發覺失聰之時,我有想過......退學。”
“!!!”
谷辛震驚不已。
玄庚學宮雖在八大學宮中排名靠後,但終究頂着八大學宮的名号,從這裡出師的弟子在修真界依然備受認可。除了鐘離氏這樣的世家大族有自家傳承,普通人想要修真問道,隻能使勁全力争取進入八大學宮。
因此高蕸所說的退學,不僅意味着離開玄庚學宮,更意味着要放棄十八年來為修仙付出的所有努力。一個毫無勢力的普通弟子,若是離開修真學宮,相當于徹底地離開修真界,淪為隻會些簡單術法的普通人。
這樣決絕的念頭,谷辛前世在符室被逼着畫到深夜時,也曾閃過幾次,但是天亮後,那點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又被吹得灰飛煙滅。
谷辛覺得自己最終還是不敢的。她一個好不容易從小鎮走出來的普通人,背負着家族的希望,從出生起就做一個乖乖上進的好學生,十八年的投入讓她無法說放棄就放棄。于是她隻能日複一日地忍耐,直到那夜被天雷劈中......
見谷辛的反應,高蕸自嘲地笑了笑:“你大抵也覺得我很可笑是吧?明明已經堅持了這麼久,明明是以考核前十的名次進入學宮,明明每門課業都名列前茅,明明在所有人眼裡都是勤奮上進的好弟子,明明......可我真的...撐不下去了。”淚水無聲滑落。
谷辛默默遞上手帕。三人陷入沉默,隻有高蕸壓抑的啜泣聲。
片刻後,高蕸用沙啞的嗓音喃喃道:“我真的、真的撐不下去了。昨夜熬到寅時我都還在嘗試破解陣法殘卷,今早卯時不到就因一陣突然的心悸抽搐着驚醒,之後便再也無法入睡。”
“寅時到卯時,你才睡一個半時辰啊!”鐘離媖掰咋舌,“怎地也得三個時辰吧,你這離猝死不遠了啊!”
鐘離媖這話一說完,谷辛在旁邊不贊同地看了她一眼,她才意識到失言。
高蕸苦笑:“也許吧。到了如今這個境地,死對我而言,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谷辛和鐘離媖二人聞言駭然相視一眼,震驚于她竟然已經病到這個程度。
谷辛想了想,輕聲道:“或許可以告訴公孫長老你生病了?她畢竟是你的師尊,看在病情的份上......”
“她不會在意的。”高蕸冷笑,“大抵反而會覺得我在裝病偷懶。”
“也許好好解釋......”
“沒用的。”高蕸搖頭,“她曾說這殘陣她半日就可完成,我卻接連半個月都毫無進展,就從心裡斷定我沒用心。無論我如何解釋,我是怎麼廢寝忘食地鑽研,隻是不知為何就是無法達到那樣的效果。可她非但不信,反而怒斥我膽敢頂撞她。”
谷辛抿緊嘴唇。這些話,她太熟悉了。那些所謂的“師尊”從不在意弟子的想法,更不會體諒弟子的困境。披着名為“師父”的長衫,端的卻是“奴隸主”的架子,稍不如意就斥責弟子“不夠努力”,“豬狗不如”,恨不能讓弟子每日對其三跪九叩,谄之媚之。但凡弟子沒有做到任打任罰,聽之則來,呵之則去,便會被扣上“不懂感恩”的帽子。
可惜天理不曾昭昭,不曾劈死這樣作威作福,沐猴而冠的僞君子們,反而劈死了她這樣逆來順受的普通人。
高蕸失神地望着地面:“我曾經以為哪怕我不喜歡陣法也沒關系,既然已經拜入了這個師門,隻要努力總能做好。可現實是,我就是不擅長這個,哪怕我嘔心瀝血付出比别人千倍百倍的努力也沒有被人做的好。你說......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選錯了?如果當初選的是真正喜歡的,而不是聽信誰厲害就拜誰,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
谷辛看着高蕸眼中的偏執與癫狂,深深歎了口氣,她已經陷入嚴重的自我否定中了。
鐘離媖見高蕸這副“兩分迷茫,三分麻木,五分惶恐”的半死不活樣就來氣。她一把拽住高蕸的衣袖,聲音陡然拔高:“你到底是傻還是蠢?都這樣了還給别人找借口,還覺得是自己的問題。我告訴你,出問題的時候不要想這是自己的問題,要先想這是别人的問題。況且你來修仙你焦慮什麼?修得不好你羞愧什麼?該焦慮的是你那個不會教徒弟的師尊!該羞愧的是培養不出好弟子的學宮!”
她越說越激動,精緻的臉蛋氣得通紅:“我鐘離媖今天就把話撂這兒——你棒極了!就算你陣法排成狗啃的,符箓畫得像蚯蚓爬,都不用有負罪感。你給我記住,因為你隻要健康快樂的活着,就已經對得起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