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話像是一記重錘,重錘在頃刻之間,又快又沉落下,仿佛要砸碎明珺所有希望。
明珺的呼吸陡然一顫,他心亂如麻,種種情緒如奔湧的江流般在他心中翻騰,它們彙聚在一起,胡亂地攪和着,竟叫他在忽然之間,連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明珺仿佛成了啞巴。
良久,明珺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大妖?”
“是琉景嗎?”
恍惚之間,明珺記起蕭烏曾同他說過——他與大妖琉景之間也有仇。
可那時,明珺卻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故事裡,他沒能細究蕭烏的話。明珺甚至以為,那是蕭烏為了擺脫他的糾纏而編造出來的說辭。
想到這,明珺心底的愧疚幾乎要将他整個人淹沒。
明珺曾以為,自己很倒黴。在他出生的第一日,一隻吃人不吐骨頭的妖邪就盯了他的命。自此,明珺不得不日日生活在随時可能到來的死亡的陰影中。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仿佛被一雙無形的眼睛在暗中悄然注視着。
為了活命,明珺的一舉一動不得不小心而謹慎。年幼的他在這種壓力下,曾無數次在噩夢中驚醒。
所以,明珺曾怨恨地想,想他的命,實在是糟透了。于是遇到蕭烏時,莫名地,明珺覺得蕭烏應該能夠理解自己,一種奇怪的沖動驅使着明珺,叫他對着一個剛認識不久的陌生人,和盤托出了自己的一切。
明珺對自己的不幸喋喋不休。
而蕭烏卻與明珺形成鮮明對比。對自己的故事,蕭烏從未提起過,哪怕半句。
但明珺覺得,蕭烏不是不想說。隻是有些故事,實在是太沉重了,沉重到…叫人連嘴也張不開。
青年先前說,蕭烏體内妖血上一次失控時,誅妖司裡死了近四分之一的捉妖師。那是多少人,明珺不清楚。
可蕭烏或許再清楚不過。那些曾鮮活的生命,化作嚎啕的冤魂,沉甸甸地壓在了他尚且稚嫩的背脊上。
明珺難以想象,蕭烏是懷着怎樣的心情活下來的。
衆人的厭惡永遠提醒着蕭烏,他曾犯下過怎樣無法被更改的罪孽。
盡管從某些方面上來說,蕭烏也是受害者。可沒有人會因此而同情蕭烏、可憐蕭烏。人們的仇恨,總得有一個人來承擔。
蕭烏的“不幸”不被允許提起。因為這是一種“狡辯”。
見明珺因蕭烏的故事而久久回不過神,青年輕歎一聲,他勸明珺:“你該從蕭烏身邊離開的。”
“這不僅是為你的安全,也是…為了蕭烏。”
“蕭烏體内的妖血始終極為不穩定。”
沒有人願意與一個随時有可能暴起傷人的人相處。哪怕明珺現在願意,可時間久了以後呢?
青年已經把蕭烏的情況告知了明珺,因而明珺就再也做不到像一無所知時那般輕松。
恐怕今日過後,明珺再同蕭烏相處時,便會總忍不住想起青年今日的勸告。忌憚和猜疑日積月累,直至有一天——
明珺會再也難以忍受。
可如果等到那時,明珺再從蕭烏身邊離開,便無異于将一個以為終于窺見天光的人再度打落地獄。
——這是青年預見的結果之一。
而另一種結果,明珺或許不會從蕭烏身邊離開。
可蕭烏體内的妖血終有一天會失控。
若那時蕭烏殺了明珺…
青年眼簾悲憐地垂落。正如明珺所說,蕭烏是個很善良的孩子,所以,他無法再承擔更多的罪孽了,真到那個時候,他會自己毀了自己。
…青年算盡一切,隻是為了求得一縷生機。
所以他不得不慎而又慎。
而明珺需要考慮的遠沒有青年那麼多,但青年話中的深意,明珺聽懂了。
青年對明珺的勸告是正确的。
明珺無法否認。
可如果明珺真聽從了青年的勸告,自此遠離蕭烏…
蕭烏就會又變回孤零零的一個人。
他仍然會繼續沉默承擔那些無法被訴之于口的“罪孽”。直至在衆人的唾罵聲中,在琉景殘忍的戲弄之下,無聲無息地死去。
僅僅隻是通過想象預見那樣的畫面,明珺的心便忍不住重重一顫,再然後,他聽見了自己堅決的聲音:“不。”
就連明珺也沒想到自己會給出這樣的回答。幾乎沒有任何思考,他便已經脫口而出。
聞言,青年蹙起眉,他質問:“你不怕死嗎?”
盡管什麼也看不見,可青年卻又知道所有一切。所以,如果明珺撒謊,他很快就能看出來。
“怕。”
明珺給出了最真誠的回答。
“那為什麼…”
“可不知道為什麼,我不願叫蕭兄一人承擔那些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