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整壽,天家有意大辦,便着禮部循着規矩在皇儀殿舉辦儀式。自卯時正起,由禮官仗儀,先是朝官拜賀,之後是外邦使臣進獻,最後百官宗室及外邦使臣依品秩高低賜宴于朵殿、兩廊。酒行、樂作、飲訖、食畢、樂止,賜花,謝花,拜訖[注1]。至辰時末,前朝儀式才算結束。
前朝儀式結束後,皇後便要回到後宮,于慈元殿中接見外命婦,依舊是一番禮儀跪拜,待到午時,皇後會在後花園設席,請女樂歌舞表演,着尚食局安排茶點小食相待,稱“小宴”,小宴一直持續到未初方才結束。此後有一個時辰的空閑時間,到申時起便是後宮正宴。若說起來,皇後這生辰,過得還不如尋常人家的主母。
未時,皇後回到慈元殿,命人卸下冠子散了發髻,召來尚服局的女官前來梳頭。正在此時,長公主徑直進入了皇後寝殿。
皇後見到她,笑着說道:“就道你會來!”
長公主向皇後略行了禮,便接過女官手中的梳子:“我來給皇後娘娘梳頭。”
一衆内人們請過安之後便退到外間,屋内隻剩下了皇後和長公主兩人。
長公主和皇後是手帕交,自然比尋常姑嫂要親密。因此每每長公主來找皇後,内人們都會退到殿外祗應。
長公主一壁替皇後梳發,一壁道:“今兒這麼多儀式,你定是累了。”
“我本不想大張旗鼓做出這般陣仗,可天家……”皇後輕歎一聲,“他有他的考量。”
長公主聽出話中異樣,問道:“六哥欺負你了?”
當今天家在先帝諸子中行六,所以長公主喚天家為“六哥”。?
“沒有。”皇後按住長公主正在擺弄頭發的手,示意她坐下,繼續說道,“前些日子,我向天家提起讓你回京常住。一來是為了你和叔亭,畢竟你也不小了,莫說侯爵之家,就是尋常夫妻到你這般年紀也早有子嗣承歡膝下,可你一直……這二來,你畢竟是女兒身,在邊關那種地方,我總是不放心。可天家卻說如今草原未定,你們還年輕,再等上一兩年也無妨。我一時沒忍住,同他争辯過幾句。”
長公主低頭不語,半晌再擡頭時竟紅了眼眶:“嫣兒,這些年為了我與叔亭,你同六哥吵了很多次,以後不必如此了。我是公主,就算沒有子嗣,許家也不敢怠慢于我,何況叔亭的兄長們都已有子嗣,若真的沒有親子,便過繼一個,也省得我受那十月懷胎之苦。”
皇後連忙打斷了長公主越發出格的話語,嗔道:“胡說亂說!也不嫌羞!”
長公主扯了個笑,貼在皇後身邊細細說道:“這些年我東奔西走,嚴冬入水,盛夏行軍,受傷沒有百次也有八十,月信更是從未準過,我比你還要年長三歲,再要孩子怕也是受更多苦,還是算了罷。”
皇後聽得此話,想起那日同天家争辯時的情景,更滿是心疼。
————“仲淵男子無數,怎的就非要公主往那邊關苦地去?”
天家卻道:“你與她是閨中密友,我與她更是手足兄妹!草原部落雖暫時臣服,蠻族天性卻未除,若此刻讓三姐有了孩子,十月懷胎期間叔亭必定奔赴邊關,那時又該如何?南境西境虎視眈眈,北疆若異動,西南二處難保不會趁火打劫。那時你是教叔亭來回奔波?還是教三姐帶着身子往前線去?如今朝中哪怕再有一人能做那領兵元帥,我定放三姐挂印歸朝。更何況三姐和叔亭如今在朝中境遇尴尬,若此時有了子嗣,你教那孩子該如何長成?你能護那孩子到何時?不清洗過世家,我怎敢讓他們回京恩養?”
許家供着丹書鐵券,又有指揮百萬大軍的虎符在手。随着國朝逐漸從戰亂中恢複過來,當年的功勳軍隊在某些人眼中便成了紮眼的存在。沒有戰争卻日日消耗國庫;世家貴族想送子嗣入軍中混個軍銜卻從未得到任何照顧;更曾有貴胄意圖侵占未亡人被判了流放。如此這般,長羽軍雖沿襲了鐵血軍紀,但定遠侯與長公主卻也開罪了不少人。
一想到這些,皇後就連連歎氣。長公主怕是自己剛才一番話真氣到了皇後,忙勸道:“我的聖人娘娘,既說到了孩子,我便告訴你罷。昨兒我遇到了個孩子,我同他有緣,已經認做義子,這樣算起來,我也是有子嗣了。”
————國朝對皇後的稱呼是“聖人”,與皇帝的“天家”稱呼相對。但與臣民皆稱天家不同,平常很少有人這般稱呼皇後,而當面稱呼皇後為聖人娘娘,則是多年前長公主與皇後的閨中秘事,不為外人所知。
聽得長公主如此稱呼,皇後終是笑了起來,說:“你這又是從哪裡撿來的孤兒?怎的這般投你眼緣?竟是要認義子了?”
長公主拉過皇後的手,道:“那孩子失了記憶,也沒有武功,姓名年齡一概不知,左耳垂上有一胎記,身上亦有信物,我與叔亭看過,是……”長公主将後面的話咽了下去,翻過皇後的手,在她掌心寫下兩個字。
皇後一怔,問道:“确認?”
長公主點頭,旋即又說:“胎記和信物都無誤。以防萬一,昨晚我已派了人去那邊探查,不日就該有消息傳回。若确認了身份,我便告知六哥,把孩子正式記在我名下。”
“你真想收養他?你可是長公主,收養個來路不明的草原孩子……”
長公主笑着打斷道:“怎的就來路不明了?若确實是那孩子,我收養他,給他一個名分,也算是對當年之事做個了結。若他不是那孩子,隻要來路幹淨,在府内養着又如何?我府中已有那麼多孤兒,多一個也無妨。不過此事我想等确認無誤再告訴六哥。”
皇後颔首:“你與叔亭思量穩妥便好。隻是,若身份确認,你要告訴那孩子嗎?”
長公主輕輕搖頭:“等他自己恢複記憶,或等他再大一些。其實我倒希望這孩子有生之年隻做個閑散人便好,草原是他的開始,或許也是他的噩夢。稚子無辜,上一輩的恩怨糾葛他既已忘記,便就此作罷才是。”
可草原的風從未停過。皇後看着長公主臉上的風霜痕迹,心中兼着疼惜,一時無言。
“娘娘,宮宴快開始了。”内人墨竹在門外提醒道。
皇後應聲,讓女官進來重新挽起發髻,換了個稍輕些的冠子,便攜長公主一起往玲珑苑方向去了。
出降公主已算外命婦,本該在小宴結束後離宮,但事有例外,長公主常年不在京中,又與帝後感情深厚,是以她和驸馬可以參加宮内晚宴,隻需在宮門落鎖之前離宮即可。
玲珑苑是宮内宴飲專用場所,苑内有一池,池旁引水可做曲水流觞,因池塘四壁鑲嵌玉石,池水流過時會有清脆聲響,因而得名玲珑池,這旁邊的小樓便因此被稱為玲珑水榭。
此時玲珑苑内歌舞升平,帝後主位,長公主在側,一衆嫔禦與皇子按品級就坐于下方兩側。
天家夏祌弱冠登極,如今過去十三年,共有五子二女在世。最年長的十三歲,最小的尚在襁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