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總是過得特别快,轉眼便是小年夜。
資善堂已經在臘月二十放了假,大皇子尚未出閣開府,還是住在容貴妃的承慶宮,承慶宮每日嫔禦來往好不熱鬧。
二皇子不愛多言,順妃又是個低調的,所以蓮绮閣相對安靜些,隻是如今順妃位列八妃之中,一些應酬也是難免的。
而皇後的慈元殿則熱鬧非凡。
後宮唯有帝後起居之所可稱為殿,殿并非隻一個大殿,還包括其兩側朵殿及殿後數間擁舍。慈元殿主殿地闊七間,皇後會見命婦,宮中晨昏定省皆在主殿。主殿左側的朵殿為寝殿,寝殿有五間之寬,日常皇後起居皆在此處。寝殿旁邊的廊間則為内人内侍們的住處。順着廊間再往後走是數座擁舍,永嘉公主便住在這裡,雖是擁舍,但亦有明堂和左右次間,足夠日常起居讀書。
年底是皇後最忙的時候,往來妃嫔命婦及一應慶賀禮制都需皇後親自照看,永嘉公主也不多去打擾,就在自己的院子裡疊紙船,倒也自得其樂。
相較而言,臨月軒實在是太安靜了。
宮中人本以為柴昭媛會複起,可如今夏翊清入資善堂三個月,除了皇後生辰那日,天家再沒有提及他,也從未臨幸臨月軒。衆人都明白,之前不過是礙于皇後的面子,天家才開了金口。四皇子依舊不得寵,柴昭媛依舊複起無望,臨月軒自然又被人抛到腦後。
不過這倒正合了臨月軒兩位主子的心意。
九年的時間已不算短,更何況對于柴昭媛來說,那是她風華正茂的幾年。十五歲入宮得天家寵幸,一路走到嫔位也不過十七歲,可九年過去天家再未寵幸,起先她對未能有自己親生孩子頗有些介懷,但自夏翊清來到臨月軒,她親身經曆了這孩子的幾次生死難關後,便徹底絕了想有子嗣的念頭。生在皇宮之中的孩子都太難了,她護下夏翊清已是艱難,若再有一個,定是分不出精力的。
而且這幾年的時間她已經想開,從古至今後宮女子能安然到老已是天大福氣。認命,才能在這宮中好好活下去。
夏翊清更不必說,他本就“木讷”,不願與人多說,臨月軒越安靜,他就越開心。每日早上請過安就回到自己的房間,或是練字,或是讀書,好像宮中四處的張燈結彩皆與他無關。
小年的晚宴是皇後賜宴,夏翊清“照例”托病告假,柴昭媛便推說照顧他也告了假,因着往年小年晚宴他都告假,此次也并沒有人多想,隻是往年他是真病,今年卻是因為不想見到大皇子。
那件事畢竟還是在心裡留下了刺,之前在學堂還好,若留心在意總是可以錯開。可家宴上皇子照例要坐在一起,他避無可避。皇後身邊的澤蘭對那一日事情的緣由三緘其口,那件事明眼人都知道是大皇子有意陷害,無論是沖着自己還是别人,總之大皇子并未如願。
夏翊清心中很清楚,若是沖着自己,大皇子可能會再一次找機會,若是沖着别人連帶到自己,那大皇子并未如願後的氣憤和郁結極有可能會算在自己頭上。所以短期之内還是盡量避免和他相遇的好。
小年一過,除夕就不遠了。除夕宮宴是躲不過去的,柴昭媛命人早早收拾妥當,帶着夏翊清赴宴去了。除夕晚宴自申時初起到戌時末敲過一更才能結束。挨過了繁瑣的規制,長公主看到在座的幾個孩子早已生了倦意,便向皇後請命讓他們去外間玩耍了。大皇子在席間不動,二皇子也端坐席間,永嘉公主畏寒躲在暖閣不出來,便隻剩下夏翊清和許琛在玲珑池旁并肩走着。
玲珑苑内外步道早早被内侍清理幹淨,許琛讓随從跟在身後,自己伸手接過了燈籠。
許琛:“浔陽公的風寒剛剛痊愈,還是不要在外走太長時間。”
“無妨。”夏翊清道,“我這是胎裡帶來的,每年冬日都會高燒一次。”
許琛:“既然如此更要好好保養才是。”
“真的沒事。”夏翊清轉着手中取暖用的手爐,半晌才又出聲道,“知白,那日學堂的事,你是否已知詳情?”
“我本不該妄議朝政,今日是你問起來,我才說的。”許琛沉默片刻,答話道,“義母告訴我,那段時日先生在前朝彈劾了容貴妃的兄長。”
“竟是因為這個。”夏翊清無聲地笑了一下,“我以為低調行事便可以躲開宮中的這些事情,看來還是太天真了。”
許琛心下一動,偏頭看了看身邊的人。這個明明應該像其他皇子一樣無憂無慮在皇城中長大的人,竟然也會和自己一樣過得謹小慎微,一時心底泛起一種複雜的情緒,他慢慢地說:“浔陽公不必憂心,義母曾跟我說‘不要随意惹事,但也不要輕易怕事’,如今事由并非因你而起,就更不需要害怕了。”
夏翊清道:“姑母曆經生死,是個通透之人,她說的話,必然是沒錯的。”
“浔陽公也并非愚笨,定能明白。”許琛道。
夏翊清笑了笑,卻換了個話題,說道:“這些天我在臨月軒讀書,看了老子的《道德經》,便為自己起了個字,和光。”
“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許琛隻略想了一下,便道出了這二字的來曆,他覺得頗有些意思,夏翊清一個天家皇子,竟想要與世無争,這倒是新奇。不過轉念間他便明白,這也确實是夏翊清的處世之道,不争不搶,不露鋒芒。
“是個好字。”許琛說道。
夏翊清說:“知白,我視你為親為友,你又比我年歲大些,我不願你像旁人那般稱呼我。如今我已有了字,你可願和我以字相稱?”
“我……”
“此時隻有你我二人。”
許琛既沒有同意,也并未拒絕,隻是沉默着。
“也罷。”夏翊清并沒有再強求,像是自我安慰般說道,“你身份尴尬,在這大内之中是該小心謹慎一些的。”
許琛默不作聲,繼續陪着夏翊清緩步前行。
沒一會兒,遠遠傳來了更漏聲。除夕夜宮門一更二點落鎖,如今已然一更,長公主該要離宮了。夏翊清停住腳步,說:“宮門要落鎖了,知白,我們再見面時就是新的一年了,你可有什麼願望嗎?”
許琛輕聲回答道:“我隻願義父義母一切安好。還有……”
夏翊清見許琛停了先來,便追問道:“還有什麼?”
“願和光諸事順遂。”
夏翊清一愣,盯着許琛看了片刻,而後展開笑顔,說道:“那我便祝知白也諸事順遂。”
“我僭越了。”許琛剛擡起手,就被夏翊清按住,隻聽他道:“是我讓你這麼叫的,我很歡喜,知白,以後無人處你就這樣叫我。我自小生在這宮中,自然懂你心内擔憂與惶恐,我知道我說什麼都無法徹底纾解你心底煩憂,但我總想讓你可以稍稍松快一些,在我面前,不必管什麼規矩身份,你可偷得片刻自在,這樣可好?”
許琛道:“那我要再加一條心願,願和光在我面前也可以偷得些許自由。”
夏翊清會心一笑,說:“好,我們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兩人又并肩走了一會兒,見凝冰前來尋,知是宮宴散了,便各自歸去。
天家留宿慈元殿,長公主帶着許琛離宮回府,在熱熱鬧鬧的氛圍中,開宇朝邁入了第十四個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