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宇改制之後,撤三司并戶部,是以年底各處銀錢往來都需在戶部彙總封賬,年關戶部正忙,魏拓一個主管尚書稱病在家,扔下戶部一幹事不提,連帶着兩府宰執其他事情也都不管了。天家竟還沒有責怪,命貼身内侍陳福親自出宮往魏宅,傳了話去:“魏相公辛苦勞累,必得好好休息。”
天家金口玉言說出“辛苦勞累”四字,驚得魏拓冷汗洇洇,不敢再稱病,次日便上朝去了。
當朝會上又一次提出召回定遠侯和長公主時,魏拓不再出言反對。他自然是想明白了這其中的糾葛————天家借機擺脫世家掣肘的意圖十分明顯,從陳丘緻仕開始,或者更早一些,從幾年前馮墨儒進入兵部,穆飏謝承汶等一衆無背景根基的讀書人成為昭文閣學士入谏議院開始,這盤棋就已經布下了。
魏拓此次沒有反對召回定遠侯和長公主,令許多平常站在同一陣營的世家感到意外,他們都以為魏拓是因為獨子身死傷心過度,卻不知道魏拓心中早已思量清楚————
之前阻止長公主和定遠侯回朝,天家并沒有過多意見,因為那時确實邊塞不穩。如今紮達蘭歸順,草原多部通商互惠,再攔着定遠侯和長公主回朝,實在沒有道理。更何況這些年自己和陳丘聯手對武将的打壓已然夠多了,天家既動了陳丘,就是給自己一個警示。戶部命脈尚且在自己手中,若再逆着天家的意思,自己恐怕連安然緻仕的機會都沒有了。
魏拓不發一言,其他人自然不敢多嘴,天家十分滿意,立刻派人前往草原宣旨。
轉眼已入臘月,許琛到草原已有兩個多月了,冬日的草原相當蕭瑟,并無甚美景。自那一日得知自己身世後,許琛病了近一周才康複。痊愈之後他又往醫部去過幾次,定遠侯與長公主也不管他,隻讓歸平和凝冰跟着确保安全。
臨越雖沒有草原那般寒冷,但冬日依舊難捱。夏翊清每年入冬必有一次的寒疾姗姗來遲,到了臘月中,在衆人忙着新年時,他卻病倒了。算來他學習醫術已有些時日,在早有征兆的時候便做了預防,然而畢竟是胎裡帶來的弱症,一時半刻是好不利落的。這一晚他服過藥剛剛躺下,卻聽得外面有異動。
夏翊清體質不适合習武,隻照着之前許琛送他的那本心法練習了一段時間,雖然武功沒什麼長進,但是耳目卻比不會武功的旁人更清明一些。
“安成,去看看外面。”
“安成?”
他喚了兩聲,卻沒聽到安成回應。安成剛剛退到外間,按理不應聽不到。
夏翊清覺得有些疑慮,準備披衣起身,寝室的門卻在這時被推開了。夏翊清本能地從枕下拿出機括舉到身前,那是許琛送他的防身之物。之前他見識過許琛的腕箭之後頗為喜歡,但那腕箭是許琛的貼身之物,想來是不會送人的。未料許琛去草原之前将這手掌大的機括送給他,說是與腕箭同樣的機制,隻是将箭換成了針,據說是許琛的小叔做的。
來人一身素白襕衫,沒有任何配飾,未帶幞頭,束發于頂,以一根白色象牙簪固定,在見到夏翊清之後隻稍稍點頭當作見禮。
深夜乍見一身素白的男子突然闖入寝室,任誰都不會毫無反應。夏翊清将手中機括舉到面前,問:“你是何人?”
那人微笑地看着夏翊清,說:“在下即墨允。”
“即墨允……?”夏翊清一時沒有想起這個名字,并未放下戒備。
那人并不惱,依舊微笑地站在原地。夏翊清則打量着面前這個可以稱得上是漂亮的男人,此人雖漂亮但絕不女氣,濃眉劍目自帶英氣,夜色之中一身白衣,襯得他輪廓分明。
等等……白衣!
夏翊清終于想起來這個名字,他立刻從床榻上站起來:“不知院首深夜來訪,有何指教?”
“你知道我?”即墨允依舊微笑着看向夏翊清。
夏翊清松了口氣,說:“赤霄院即墨院首,從來隻着白衣。”
傳言之中即墨允武功極高,曾一連斬殺數百人而白衣未染。他手中握着的赤霄院是天家的一把利劍,眼線遍布各地,甚至掌握着朝臣家中密事。天家那些不能放到明面上的暗查、刺殺、追蹤全部都由赤霄院完成。而掌控赤霄院的即墨允官至正二品卻從不上朝,所有奏報都是直呈天家。
“原來我這般出名。”即墨允微笑着往前邁了一步。
夏翊清卻立刻後退,雖然即墨允此人自從進屋之後就一直面帶微笑,但卻讓夏翊清本能地生出一種畏懼和恐慌。畢竟即墨允的名字都很少有人提及,大家都用“那位”或是“院首”來代稱他,好像直呼名諱是件犯忌諱的事一樣。
即墨允看到夏翊清撤步,便知眼前的孩子是心有恐懼,他停下了腳步,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說:“我能坐着說嗎?”
不待夏翊清點頭同意,即墨允便轉身走到椅子旁直接坐了下來,他道:“四郎風寒未愈,還是回到床上蓋好被子罷。我并無惡意,你放寬心。”
即墨允對夏翊清倒是毫不見外,言談話語都像是親近長輩一般,似乎從未将他當過皇子,夏翊清聽到即墨允這樣的語氣态度,全然沒有覺得被冒犯,隻覺得輕松自在,心中竟真的放下了戒備。
縱使殿内籠着熏籠,夏翊清這剛剛退熱的身體卻依舊畏寒,如今既然即墨允說了,他便坐回到床上,用被子蓋住大半身子,又把外衣披在肩上,方覺回暖。
“我若說今晚恰好路過浣榕閣,想來你也是不信的。”即墨允坐在椅子上,等夏翊清安頓好才開口說話。
夏翊清微微發愣,他沒想到即墨允并非兇神惡煞之人。他見慣了宮中所謂的官話套話,如今聽得這樣的開場白,一時覺得頗為新奇。
“那院首為何而來?”夏翊清問。
即墨允微微側頭,道:“自然是為你而來。”
夏翊清聽言一哂:“難道有人出重金讓院首前來殺我嗎?”
即墨允說:“怎麼如今這宮中還有人想刺殺皇子不成?”
彼時夏翊清并未聽出即墨允此話的重點是“還有人”,而不是“有人要殺他”。
夏翊清隻輕輕搖頭。
他雖年幼,但卻不是不通人事。惠妃一直将他留在身旁,多年來小心看顧;澤蘭從小告誡他要小心,後來又偷偷教他學習醫術;還有入了資善堂之後引來的中毒事件。他雖不知道其他皇子是如何成長的,但卻知道絕不會像自己這樣。而今晚,輕易不露面的赤霄院院首親自到他的寝室來跟他說話,則更證明自己過得并不安全。
“被我殺死的人,從來不會看見我的臉。”即墨允似乎覺得這話對着一個孩子說太過血腥了些,便又補了一句,“我好歹是朝廷官員,又不缺錢,怎麼可能有人找我刺殺皇子?”
夏翊清也覺得自己剛才的問題有些蠢,連忙轉移話題:“院首請直說罷。”
即墨允說:“其實并無大事,我隻是來看看你,順便讓你認識一下我。”
夏翊清愣愣,道:“院首深夜到這遠離勤政殿的浣榕閣,迷暈了内侍,進到我的寝室,隻是為了讓我認識一下?院首這話可比恰好路過更無法讓人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