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禹立刻帶上幾個人來。
“事情得一件一件說,我們從最簡單的開始。”天家用眼神略做示意,“即墨允,你先來。”
“臣在。”即墨允上前平靜地叙說,“今年初暗探回報,汝州知州于當地秘密訓練死士。臣奉命跟蹤探查,發現這批死士以汝州各縣衙役的名義在當地訓練,但未有任何活動。七月初,第一批死士啟程前往臨越,臣一路跟随,發現他們被編入東宮侍衛之中。而後直到八月初,一共有六隊共百餘人以各種名義替換了原先的東宮侍衛。經手人是東宮左衛率府。”
天家問:“左衛率府在嗎?”
地上一個被綁住的人道:“小人趙元世,是東宮左衛率府。”
“即墨允說得對嗎?”天家問。
趙元世以頭觸地:“對……小人隻是奉命行事!請主上開恩!是太子殿下讓小人安排的!主上饒命!主上饒命!”
趙元世還欲求饒,被王禹直接堵住了嘴。
“好,太子有何辯駁嗎?”天家看向太子。
太子隻木然地搖頭:“不是我做的……不是……”
天家看着即墨允,示意他繼續。
即墨允繼續說:“七月底,平甯伯與友人在城中一家名叫野菽苑的小館用餐,同太子舍人發生了一些不愉快。臣奉命調查,發現那日太子舍人吳易确實在野菽苑設宴,席上有一人,是兵部武庫司主事周肖同。而後不久,一批廢棄的武器秘密運往東宮。”
天家看向許琛:“你說。”
許琛起身:“回主上,那日隻是一場誤會,臣也并未與太子舍人碰面。”
天家嚴肅地說道:“今兒叫你來不是讓你說這些場面話的,朕是想知道當日到底發生了什麼。”
許琛同長公主交換了一下眼神,便回話說:“臣那日與友人一同前往野菽苑,到店之後發現早先定好的房間和菜品被人占用。臣的那位朋友因自覺招待不周,同掌櫃争辯了幾句,掌櫃則說是太子舍人占了房間和菜品,而且放言他……”
天家道:“說實話。”
許琛沉默了片刻,說:“回主上,太子舍人原話是‘平甯伯算什麼,就算是許侯來也不會讓。’”
天家看向吳易,道:“吳易,平甯伯所說是否有誤?”
吳易:“主上恕罪!長主恕罪!平甯伯恕罪!小人隻是一時失言,一時失言!”
“一時失言?!”天家提高了聲音,“朕看你是壓根不把侯府放在眼裡,不把朕放在眼裡!定遠侯功勳卓著!平甯伯救護皇子有功!他們的爵位都是朕親自封賞的!你一個小小東宮屬官一時失言就敢對功勳世家不敬!好大的膽子!”
在座衆人除長公主和許琛之外都有些意外————原來天家對定遠侯一家的評價如此之高,遠非朝中所傳的那般忌憚與防備。
“知白,你先出去罷。”天家擡手輕揉眉心,又補充道,“不必去翰院,就在東宮外等,此間事了之後同你義母一起出宮去。”
許琛連忙行禮退到東宮外。
待許琛離開,天家便質問吳易道:“你宴請兵部武庫司主事做什麼?東宮侍衛何時需要從兵部直接調用兵器了?”
王禹此刻回話:“主上,今日叛賊所用的,正是原本應該被銷毀的那批廢棄的兵器和輕甲。”
天家冷哼一聲,指着太子說道:“汝州給你死士,兵部給你武器裝備,你想幹什麼?!”
太子早已沒有力氣,隻一直重複着:“不是我,不是我……”
容貴妃哭喊:“主上明察啊!太子不是這樣的人!主上明察!一定是有人構陷!”
“你給朕閉嘴!”天家向着容貴妃說,“這麼多年你縱着你哥哥往汝州送錢;京西路那些行商之人有多少是拿着你們的錢财和手令才能通行各地的你當朕不知道?”
容貴妃趴在地上哭嚎:“主上明察啊!妾沒有!妾真的沒有!就算妾有心要做,也斷然不會是汝州啊!妾是滑州人啊!”
“這才是你的高明之處啊,你出身滑州但戶籍上寫的是汝州,所以一旦事發你便可以此抵賴說有人陷害!你以為朕能被你蒙騙嗎?!”天家不去看哭到幾乎氣絕的容貴妃,轉而擡頭問,“王禹,還有什麼人證?”
王禹:“今日叛賊指認東宮内侍于彙一直給他們下達命令。于彙原本要逃跑,被即墨院首拿下了。”
王禹一招手,立刻有人把于彙押了上來。于彙跪在院中,似是覺得再無活命的希望,神情反倒有些坦然。
于彙蹭到太子身邊,說:“事已至此,殿下就認了罷!”
太子像突然回過神來一般,指着于彙:“竟然是你!這一切竟然都是你做的!枉我這些年如此信任你!”
“臣感恩于殿下的信任,才按照殿下的吩咐做了這麼多殺頭的事啊!”于彙死命地磕頭。
“呵!我竟然被你一個小小内侍算計到這步田地!”太子拽着于彙的衣領怒吼道,“那年你哥哥做錯了事丢了性命,是我替你好生葬了你哥哥,還讓你來當我的貼身内侍!我這些年對你不好嗎?!我有哪裡對不起你?!竟讓你連命都不要地來陷害我?!”
于彙痛哭:“就因為殿下待臣這般好,臣才時常勸殿下不要心生怨怼,殿下一直介懷自己庶長子的身份,覺得被主上冷落是因為出身!可是殿下已經是太子了!何必如此啊!”
“好!好一出主仆情深的戲碼!”天家冷眼看着二人,“太子,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嗎?”
片刻的安靜之後,太子突然起身,大笑了起來,直待笑出了眼淚,方才說道:“三年了,我未曾有一日能安然入睡!我知道有很多雙眼睛盯着我,拿我和爹爹當年來對比!自從進了這東宮,每一日!我每一日都很惶恐!我哪裡比得上!爹爹!可我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了!”
太子突然爆發的情緒,讓在場的衆人都有些懵。
“這麼多年了!我真的很想問一句,爹爹可曾有一次全然相信于我?開宇十三年,我送了嬢嬢一幅千壽圖,我寫了一個多月,寫壞了多少張才寫就的?可爹爹卻以為我是在效仿、在提醒!我當年隻有十三歲!我用了一個月的時間給自己嫡母嬢嬢準備的生辰賀禮被猜忌成我要當太子?!就因為爹爹為太子時送過章懷太後一份千壽圖!何其可笑?!”太子仰天長歎。
天家:“放肆!你敢說你沒有嗎?”
“我沒有!”太子吼道,“開宇十五年的千秋節,我親手描繪的仲淵版圖,又一次被猜忌!爹爹可知道我懷着怎樣崇敬的心情描繪出那幅圖?!你以為我要什麼?你以為我向你要這天下嗎?!我那時不過像四哥如今這般大!我要這天下做什麼?!我根本擔不起啊!”
夏翊清驚慌地擡起頭,旋即又覺失禮,立刻低下頭去。這一瞬的反應也被天家看在了眼裡。
太子崩潰哭喊道:“開宇十七年我成為太子了!從冊封那天開始到現在的每一日!爹爹就沒有一日不懷疑我的!朝政之事我參與過少,爹爹疑我不敬,我參與過多你又疑我拉攏群臣!那請爹爹告訴我,我該如何做?!我不敢有賓客,不敢跟朝廷官員過多接觸,不敢多說話,不敢多做事!一直聽從爹爹的指示!可爹爹還是不放心我!既然如此!你立我為太子幹什麼?!”最後這句話,太子是嘶吼着喊出來的。
“反了你了!你今天還要弑父不成嗎?!”天家也站起身吼道。
“我?弑父?我如今已經這樣了,還怕多一個罪名嗎?!我說我什麼都沒做,爹爹可信我?”太子眼中含淚,嘴角卻帶着笑,“爹爹殺了我罷。殺了我,你便不用懷疑了。殺了我,我也能睡個好覺了。這麼多年,我是真的累了。”
太子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此刻有些踉跄:“爹爹!父親!我英明神武的天家陛下!這些年我看明白了,這太子之位,無論誰坐,你都不會放心!今天是我,以後還會有别人。”
太子轉向宏郡王和夏翊清道:“二哥,四哥,你們要小心了,我倒了,接下來就沒有人替你們擋着爹爹的猜疑了!”
天家吼道:“你胡說什麼!”
太子看着天家:“我是不是胡說,主上心裡清楚,而他們總有一天也會明白的。主上不是覺得我要這皇位嗎?好,那我就是要了!這一切都是我做的,主上滿意了嗎?主上可以殺了我了,我認罪了!”
“你給朕閉嘴!”
太子擦掉眼淚,撣了撣身上的塵土,給天家行了個跪拜大禮,一字一句地說:“今日是陛下的千秋節,臣真心實意地恭祝陛下萬歲!希望陛下能永遠在這皇位上坐着!永遠當着這天家!做一個,永遠的!孤!家!寡!人!”
“即墨允!”天家怒吼道,“把他拉下去!送到宗正寺去!”
即墨允上前拉住太子往外走,而太子的口中還在喊着“孤家寡人”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