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允并未離開王府,而是進入了寝殿。他還對昨晚的事情心有餘悸,此刻見許箐在床上休息,心中更是難過。
還未待他做什麼,許箐已然睜開眼,見是他來,便輕聲說:“明之,我不是故意要瞞你的。”
即墨允搖頭:“你自然有你的道理。”
“抱歉,讓你擔心了。”許箐說。
即墨允:“别,你别這麼跟我說話,我害怕。”
“那怎樣?要我罵你嗎?”
即墨允眼神閃避,最後低下頭,滿含愧疚地說:“你确實該罵我,我做錯了一件事。”
“你把從太常寺翻出來的檔案直接給高密王看了是不是?”許箐看着他。
即墨允一愣,随即點了頭:“什麼都瞞不過你。”
“從你決定燒太常寺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在打什麼算盤。”許箐歎了口氣,“不過這也不能怪你,畢竟昨天我那個樣子,你一定慌了神。”
“四郎的醫術是跟澤蘭學的,也就相當于是藥仙谷的傳人,我想着他會有什麼辦法。”即墨允解釋道,“我之前問過他,他說若是知道當年你中的是何毒,應該可以解。昨晚我實在不知該怎麼辦,就去找了他。”
“我知道了。”許箐說,“如果他問你,你就說是受人之托不能相告,如果他不問,你就裝不知道。”
即墨允:“這樣行嗎?”
“如今也沒有别的辦法了,早晚是要知道的,孩子們都長大了,瞞是瞞不住的。你以為這些年琛兒沒想過以前的事情嗎?這些年高密王不是也沒有放棄探究恭敏貴妃怎麼死的嗎?所以就順其自然好了,實在瞞不住的時候就如實相告。至于他們會不會去告訴夏祌,那就是命了,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我已經多活了這些年,又怕什麼呢?”
“莫要亂說!”即墨允皺眉,“總會有辦法的。”
許箐半閉着眼說道:“有些事情存在就是危險。你應該明白,隻有死了的人,才能保守秘密。”
“不行!我不會讓你死的!”即墨允激動地說。
許箐勉強擡了擡手:“明之,你冷靜些,你該相信我的。”
即墨允點了點頭,把他的手放回到被子裡:“累了就不要說話了,還有我們在。”
“三嫂功夫很好,你别露了痕迹。”許箐已在半夢之間,許久後才喃喃道,“冷……阿禤……”
即墨允立刻起身将門窗關嚴,再回來時發現許箐已然睡了過去。他站在床邊愣了半晌,随後擡手輕拭眼眶,翻窗離開了王府。
即墨允離開後沒多久,夏翊清便借口有事先行離開,長公主也帶着許琛告辭回府。
待送走衆人,晟王三步并作兩步回到寝殿,見許箐呼吸平穩,方才安下心來。他取來床邊放着的帕子,輕輕将許箐額間頸側的冷汗拭去。
怎麼可能隻一夜就完全恢複?那不過是他不想再讓孩子們擔心罷了。
“五哥,你們瞞得我好苦。”長公主卻不知何時去而複返,已出現在寝殿的明堂之中。
晟王猛然回頭:“三姐何時進來的?你這又是在說什麼?”
“我想琛兒昨晚獨自往你府上來,也是為了季亭。”長公主如今這般進入兄長寝殿已是失禮,她沒有再邁進寝間,隻站在門邊說道,“四郎今日在你這裡,也是來給季亭看病的,我說得可對?”
“你……”
“那年上元節,季亭尚未說完話就被你拉走,是因為他動了怒後身體不适。”長公主繼續說道,“我當時一心撲在琛兒身上,後來你們又離京數年,此事就被我擱下了。如今我倒是想問五哥一句,季亭究竟為何那般恨夏祌?”
“你在說什麼?”
“許家家譜上,季亭單名一個箐字。可為何在臨越府的戶貫冊上,許家第四子卻是名竼?究竟是家譜寫錯了,還是有人改了戶貫?”
“是我改了戶貫。”許箐的聲音從床榻處傳來,“三嫂過來說話吧,我如今這般,也是瞞不住的。”
長公主并未挪動,而是說道:“我不便進去,季亭,你……好生休息,待你好些了我再來。”
“三嫂進來吧。我并不介意,況且,總要讓你看看我如今的情況,你才好安心。”許箐頓了頓,又輕聲道,“子隽,扶我起來。”
晟王走到床前,小心地将許箐扶起,放了幾隻軟枕讓他靠着,又在他身邊放了懶架兒借力,而後坐在床邊,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待看到許箐已安頓好,長公主才邁進寝間,她坐到一旁的圈椅上,道:“這些年,你辛苦了。”
許箐默然。
“你若早些将此事告知于我,或許不必受如今這般苦。”長公主垂首歎息,“那年……我曾受命從克烈取來一種劇毒交與他。我那時還小,雖知道毒藥緻命,但因着他周遭危險環伺,被他三言兩語哄騙過去,将毒給了他。到後來,我聽聞東宮那位公子急病離世,派人去查探,卻發現昔年東宮侍從幾乎全死,便知事有蹊跷。我……戰場之上死傷皆為命數,可戰場之外……當年那位名動天下的白身公子,是我在戰場之外殺的第一人。”
許箐面色平靜地問道:“三嫂可是有悔?”
“自然有悔。我年年去他墓前祭拜,隻希望他不要怨恨于我。”長公主說,“偶爾午夜夢回,總是會想起那人,我雖未曾與他謀面,但也聽得他的事迹,本該是個功臣良相,前途無量之人,卻白白将性命斷送在陰謀之中。”
晟王心中難過,起身走到桌邊,待靜了心神之後方才回轉,将盛了清水的茶盞放于許箐手中。
許箐摩挲着手中的茶盞,淡淡說道:“藥可毒人亦可救人,就連砒霜也可入藥治病。藥在人手,毒在人心。三嫂不過是給了藥而已,可那毒卻并非你親手所下。”
“可若沒我,自然也就沒有那毒。”
“三嫂這話說得有趣,若想置人于死地,難道非要用毒不可嗎?一把匕首,一根粗繩,即使是這杯子,摔到地上變成碎片,都可以取人性命。”許箐将盞中溫水一飲而盡,才繼續說道,“更何況……他既想殺人,便是誰都攔不住的。”
“季亭,若那人活着,可會怨我?”
“那人已死,如今不過一抔黃土而已,何談怨與不怨?”
“他不怨,那你呢?也不怨我嗎?”
許箐輕輕搖頭。
“那你為何不早些告知于我?你次次出遊必往北疆,難道不是去尋解……”
許箐打斷道:“我曾猜想過與你有關,但一直無法确認。我身體已無大礙,三哥也不知當年的詳情。我不想讓你們替我煩心,更不想讓你同他手足相疑。子隽不在朝,他們二人無非年節慶典遠遠見上一面。可是三哥三嫂擔着仲淵邊疆的安穩,你們若是與他離了心,仲淵又該如何?我雖是個賭徒,卻也不敢真的拿天下百姓的安穩去賭。”
“可你的身體就不顧了嗎?”
“一具軀體而已,又算得了什麼?我已多偷得二十年,又有所愛相伴,早就賺足了。”許箐輕輕将手覆在晟王的手背上,“子隽亦懂我。”
長公主垂首默然,半晌,于袖中取出一物遞于許箐,道:“昔年無知,這個,希望能稍作彌補。”
許箐隻略看了一眼,便将那紙條放在一旁:“已然足夠了。三嫂不必為我再多做什麼,更不要告訴三哥我如今的情況。”
“你依舊不能全然信我?”
“三嫂莫怪,如今這世間,能讓我全然相信的,唯子隽一人。”
長公主凝視許箐片刻,終是笑了起來:“我自是無法同五哥相比的。那便罷了,不過我該再送你一份禮的。”言畢,長公主向着窗外一指,袖中飛镖順勢而出,窗紙瞬間被鮮血染紅。
“公府都已用上了你制出的隔音窗,晟王府這紙窗,也是時候該換了。”長公主輕蔑一笑,“你們不好處理的,便讓我來罷。今兒我過府給五哥送生辰賀禮,不慎弄濕衣衫,在内院換衣之時發現一名院子行迹可疑,意欲窺視,便處理掉了。明兒一早我就進宮去同皇後娘娘說,我一不小心傷了五哥身邊用了多年的内知,五哥怕是要怪罪我,要請皇後娘娘替我斡旋一二。”
“你不必如此的。”晟王輕歎一聲。
“這麼多年,養個貓兒狗兒也該知道朝着主人搖搖尾巴,繞着腿邊蹭上一蹭,可見有時候人還不如畜生。”長公主站起身來,“窗外我自會處理幹淨,莫髒了你們的手。昔年我錯害一人,今日這般隻算是稍作補償。季亭你好生休息,我不打擾了。”
待長公主離開,許箐便也不再強撐,直接挪來懶架兒倚在了晟王懷中。
“睡會兒罷。”晟王輕聲哄道。
許箐将剛才長公主遞來的信紙放到晟王手中。
晟王接過一看,十分激動:“這……?這是……!!”
許箐點頭:“三嫂這次是徹底站在我們這邊了。”
“你!這可是救命的東西啊!你怎麼這般淡定?”晟王激動得手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