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帝後及諸皇子祭祖。典儀結束後,因宏王腿傷未愈,其他皇子年齡尚小,天家便讓他們先行返回禁中,自己則帶着皇後和夏翊清在皇陵外慢步。
皇後問道:“主上怎的想着帶翊兒來了?”
“原是想讓卓兒同來的,但他腿還沒好,所以就先帶四郎來看看。”天家頓了頓,輕聲道,“我想讓他看看我的這些孩子們。”
夏翊清跟在一旁安靜地聽着,并沒有出聲。說話間三人已經走到了一個墓碑前,天家輕聲說:“言清,我來看你了。”
一瞬間記憶回溯,夏翊清想到了那年夾在書中的字條,他擡起頭看了一眼墓碑上的字,心中突然通透了。
天家對着墓碑自顧自說道:“你若轉世投胎,此時也該是個翩翩少年了,不知道你還會不會記得我?罷了,還是别記得我了,就做個普通人好了。”
皇後上前說道:“主上,他從不信輪回之說,何苦現在又說這些話。”
“也對,他要是聽見我這話,又該說我什麼……神神叨叨的了。”天家搖了搖頭,“二十年沒聽到他說話了,真是想他。”
皇後的眼中閃過一絲遺憾,輕聲道:“主上之前總嫌他吵鬧。”
“可除了他,沒有人再敢那般同我說話了。”天家的語氣中滿是失落和追念。
天家沉默片刻,回頭招呼夏翊清道:“四郎,去拜一拜他,這是仲淵的功臣,當年是他扶着我坐穩皇位的。”
夏翊清上前對着墓碑行禮,之後又規矩地站到了帝後身邊。
“他去世那年有了衍兒,朕一時感懷,才給了這‘衍’字。”天家回憶道,“當年我告訴過衍兒,希望他能衍承這清明盛世,也能承繼當年我和言清的暢想,隻可惜……”
“好了主上。”皇後勸道,“多思無益。”
“言清,我帶四郎來看你,下次有機會再帶卓兒來看你。”天家走上前去親自拂去墓碑上的積雪,片刻之後兀自笑了起來,“你明明比我小,卻總沒大沒小地拍着我的頭叫我小孩兒,我一直也想這麼拍你,可你每次都躲得飛快。現在啊……我隻能給你擦一擦墓碑上的雪,就當作是拍拍你的頭罷。我的孩子都這般大了,你若還在,或許該拍着他們的頭叫他們小孩兒了……”
此時夏翊清幾乎可以肯定小叔就是言清了,之前那些想不通的問題一下子豁然明朗。他也理解了許琛這些年來的隐瞞,那些漏洞百出的謊話和顧左右而言他的尴尬,都是因為這個曾經和自己父親并肩的言清。
夏翊清隻知小叔表字,卻不知他本名為何,隻在那日小叔毒發時聽得伯父有過一次親昵稱呼。不過他知道許公兄弟取名皆有規律,再結合當時伯父的稱呼,夏翊清心中已有了推斷,大概當年言清這個化名,是姓名各取一半而來。
原來這些年小叔如此低調,幾乎不與坊間産生過多聯系,不僅是因為這不可言說的“摯友”身份,而是在刻意淡化他和言清之間那一點字面上的聯系。
皇後并不知道夏翊清心裡在想什麼,她看到夏翊清有些走神,低聲問道:“翊兒,可是身體不适了?”
夏翊清回過神來,連忙說:“嬢嬢放心,兒身體無礙。能陪着父親和嬢嬢同行是兒的福氣。”
天家轉過身來拍了拍夏翊清的肩膀:“你還是這般恭謹,走罷,你身子弱,别凍壞了。”
正月初十,歸雁樓主樓二層。
許琛和夏翊清二人被堂倌引入一個臨時隔開的小隔間,隔間内隻有一張方桌和兩把椅子,四面都是隔光厚簾,隻有面對樓下的一側是紗簾,這樣既能保證私密又不妨礙視線。今日二層全部是這樣用簾子分隔的單獨隔間,有人進入之後可将簾幕垂下,适合那些身份貴重之人。
“知白,你莫不是跟這歸雁樓也有關系?”夏翊清低聲問,“你是怎麼搶到位置的?我聽說這隔間早就訂滿了。”
“你猜!”許琛笑着看向夏翊清。
夏翊清撇了撇嘴:“不說算了,早晚我會知道的。”
許琛攥住夏翊清的手,柔聲說道:“我們今日隻是來看看,莫要亂花錢,小叔和晟王都說了不要手稿。”
夏翊清笑着說:“我知道,你放心。我如今還在風頭上,自然萬事都要低調。”
此時簾外面有人想要進來,被歸平和平留攔住。
隻聽那人說道:“在下靳逢佑,煩請二位通傳。”
許琛看向夏翊清,以眼神詢問,夏翊清略想了想,搖頭。許琛便起身,掀開簾子閃身出去,靳逢佑見到許琛出來,立刻拱手:“平甯侯。”
許琛回禮道:“原來是文莊公府公子,失禮了。”
“我不過是個閑散人,并無品階,平甯侯不必如此。”靳逢佑低聲道,“不知在下可否有幸得見一下裡間貴人?”
“原是不該拒絕公子的,隻是貴人近日身體不适,怕過了病氣給旁人。”
靳逢佑:“我聽父親說貴人一向體弱,今日這歸雁樓來往人群衆多,還請貴人一定保重身體,别再染了别的病氣才是。”
許琛:“那是自然,還要多謝公子和令尊的關心。”
此時有人走到二人身邊站定:“怎麼二位都站着說話呢?”
靳逢佑側頭看去,來人是名二十餘歲的年輕人,看穿着像是個貴家衙内。那人很随意地一拱手道:“許侯。”
這稱呼不由得讓靳逢佑皺眉。臨越畢竟是京城,城中高官貴族無數,禮儀規矩也更周全些。許琛如今侯爵加身,無論官職高低身份為何,見面開口須得規矩尊一聲“平甯侯”方才不算失禮。即便是相熟之人,初次見禮也不會開口便稱“許侯”,總是要寒暄幾句,互相行過禮後方才換過稱呼。如今這人不僅揖禮做得頗為随意,更這般無禮稱呼,教人頗為不悅。
許琛知道此人是誰,但他裝作不知,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問:“歸平,這位是……?”
歸平恰到好處地回答道:“這位郎君大抵不是京中衙内。”
那人頗為尴尬,瞪了一眼身邊的厮兒,那厮兒連忙道:“我家大郎是京東路秦轉副之子。”
“秦轉副?”許琛故意停頓片刻才繼續說道,“噢,原來是秦淮樟的兒子啊!都說秦家家風嚴明,禮數周全,果然名不虛傳。”
靳逢佑聽言以袖掩面,似有笑意。
那人臉上有些挂不住,于是躬身行禮道:“在下秦高濂,見過平甯侯,見過靳公子。”
許琛連忙擺手:“還請秦郎君見諒,我不太擅長記人容貌,經常錯認。”
秦高濂尴尬地笑了笑,轉而問靳逢佑道:“公子也是來見貴人的嗎?”
“貴人身體不适,适才平甯侯已經替貴人辭了在下,在下就不叨擾了。”靳逢佑說完便禮數周全地拱手行禮,方才離開。
秦高濂卻并沒有離開,對許琛說:“不知在下可有幸見一見貴人?”
許琛依舊客氣地說:“秦郎君剛才沒聽到嗎?貴人身體不适,所以誰都不見。怎的秦郎君以為貴人連靳公子都推了,反而會見你?”
秦高濂之前并未與許琛打過交道,隻是聽自己父親偶爾提起,再加上京中都說許琛十分低調和善,他便以為許琛是很好拿捏之人。他念及剛才被許琛駁了面子,想扳回一城,于是說道:“貴人推掉一切拜帖,隻單單接受了許侯的邀請,想來是交情頗深啊。”
許琛笑了笑,看向秦高濂說:“我與貴人昔年同窗,如今又共曆生死,自然交情匪淺。”
秦高濂低聲說道:“不知若天家知道你與貴人這般交往,是否會開心啊?”
許琛不卑不亢:“前些時日進宮複命,天家曾讓我陪同貴人一起從勤政殿走去貴人昔日在宮中的住所。天家還說,我若回了公府,必定被長主關在家中不讓出門,所以讓我和貴人借機多說幾句話。”
許琛緊接着又故作懊惱道:“實在抱歉,我忘記了,按照令尊的官職差遣,也就偶爾進一趟勤政殿罷了,後宮如何他可沒辦法知道。”
秦高濂臉色有些難看。
許琛稍稍靠近了秦高濂一些,壓低了聲音說道:“秦郎君,歸雁樓這小小簾幕可隔不住我們的談話,剛才你那番話貴人都聽到了,若是貴人進宮去說些什麼,令尊怕是要落紫換紅了。”
秦高濂臉上青白交替,頗為精彩。他自知辯不過許琛,隻好拱手一拜,倉皇轉身離開。
許琛走回隔間之内,夏翊清笑着說:“你吓他做甚?”
“看他煩。”許琛坐下喝了口茶,“他跟他爹還真是全然不同。”
“我倒覺得沒大區别。”夏翊清也端起了茶盞,“以前你可沒這麼言辭犀利,今兒這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