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夏翊清去往晟王府給許箐診脈。許箐主動邀請夏翊清留下,待支開晟王後,許箐對夏翊清道:“既有話想說,又何必猶豫不決?”
夏翊清沉默片刻,取出木盒交予許箐面前:“是想請小叔幫我看看這個,可否有什麼機關。”
“這盒子的做工和紋飾是很典型的西楚風格。”許箐卻并未按照夏翊清所說,查看這木盒是否有機關暗門。他将木盒放到茶案上,端起茶盞輕抿一口,而後緩緩說道:“你今日來,怕這盒子有機關是假,想讓我将當年西楚和你生母的事情告訴你才是真。”
夏翊清尴尬垂首,不知該作何回應。許箐卻在此時起身,自書架上取出一套工具,仔細研究起那木盒來。
“小叔……”
“又或者,你也不是來找我問關于西楚的事情的,是還有别的什麼事情想問。你若想知道跟西楚有關的,應該去找明之。可你既然來找我,那就應該是與我有關,或是我知道的事情。你不去尋明之,又不想讓子隽知道,還特意避着琛兒……”許箐手中動作未停,隻平靜道,“你是想問關于琛兒的事情。琛兒十二歲進京城,這些年來他唯一對你隐瞞的就是言清。如今既然言清的秘密已不是秘密,那麼你想知道的,無非是他十二歲之前的事情。要麼是他的身世,要麼就是他如何來的京城。”
夏翊清已經漲紅了臉,不知該如何面對許箐。
“好了。”許箐收起工具,将木盒推回到夏翊清面前,“這盒子沒有機關,你放心打開就好。”
“小叔,抱歉。我……”
“不必。”許箐打斷了夏翊清的話,“四郎,你既叫我一聲小叔,我便托大,作為你的長輩,教你一些東西。”
夏翊清恭敬說道:“小叔請講。”
“剛才我是把我的分析過程講給你聽,但你要知道,人的思緒永遠比說出來的話要快。在看到這盒子之後,我喝了一口茶,就在那時,我已經想通了你今日來的目的。若我剛才拿你當外人,自會順着你的意思陪你演下去,我會問你,這盒子是西楚樣式,你怎麼就敢拿來給我看,你一定是準備好了一番說辭應對。之後若是我有意,還會抛出引子,讓你将話題引到琛兒身上。我會讓你知道你想知道的,還會讓你以為是你自己足夠聰明,足夠小心謹慎,從我這裡套出了你想要的。”
夏翊清第一次被這麼直截了當地拆穿,早已尴尬得不知所措。
許箐笑了笑,将茶盞放到夏翊清手中,說:“我比你多的,并不是所謂的智慧,而是閱曆。這些年來我避世不出,雖在外做些小生意,與商賈打交道,卻早已遠離權謀紛争,即使這樣,我也一眼就将你看穿。你的父親像你這般大時已是太子,一切的欲望、權謀、計策,他早已親身經曆過了。你覺得他會看不穿你嗎?”
這一席話将夏翊清說得冷汗涔涔,他将茶盞放回到桌上,問許箐道:“小叔,我是做錯了什麼嗎?”
“你錯了一件,也對了一件。”
“洗耳恭聽。”
“寭,察也。”許箐解釋道,“或許你心裡會覺得他隻是給了你一個和柴娘子以前封号差不多的字,是像以前一樣随意處置你,表示他并不在意你。但他若真的不在意你,就不會這麼快就封你為親王,所以你這個封号大有深意。我聽明之說,當時在勤政殿,他想封你為齊王,被你拒了?”
夏翊清颔首:“是。宏王如今還未改封号,我當然不能越過宏王去。”
“你為什麼不能越過宏王?”
“因為……他年紀比我大,又比我先出宮開府。”
“你父親行六,他當太子之前他前面那幾個哥哥難道都死了不成?”許箐長籲了一口氣,道,“你隻論長幼,卻忘了尊卑。在封你為親王之前,你養母柴氏已經進了莊妃,你生母元氏是西楚郡主。她順妃趙氏的母族即使是沒被懲罰,也隻是六品綠衣郎。若細算出身,你比後宮任何一位皇子出身都高。為着你身上一半元氏血脈,他也絕不會讓你在郡王位上耽擱太久。”
“可是……他從不在意我的……”夏翊清低聲道。
“他在意的是與西楚的關系。以及,”許箐彎起手指敲了敲木盒,“你身上有的,西楚留下的東西。”
夏翊清呆愣半晌,方才回過神來:“那……我其實當時應該應下來?”
“你拒絕得那麼幹脆,在他看來,要麼是你真的無心權勢地位,要麼就是你在騙他。在經曆了宥王的事情之後,他心中更偏向第二種。”
“可我真的從沒想過皇位。”
“所以我說,你第二件事做得對了。”許箐見夏翊清杯中茶已冷,便替他換了茶,“你收下了價值三萬缗錢的手稿,既沒把手稿直接送進大内,又讓他知道你被賄賂了,這件事做得很對。”
“我怎麼敢把小叔的手稿直接送進去?!”
“陰差陽錯,總之,他現在對你并沒有那麼懷疑了。”
夏翊清喃喃道:“那年我生辰時,向他求過他寫的字……如今又留了一份當世名家的手稿……所以,他便覺得我是真的喜歡書法?”
許箐颔首:“是這個道理。”
“這都過去六年了,我自己都險些忘記了。”
“你父親啊,他想記住的,便是一輩子都忘不了。”許箐輕歎一聲,“十六歲的你留下一份當世大家的手書,确實有刻意避世讨好他的嫌疑。但十歲時你剛開蒙沒多久,四書五經尚未讀完,便已經想求一份墨寶作為生辰賞賜,反倒能坐實了你确實從小便愛書法。”
夏翊清苦笑了一下,說:“十歲時我确實是想讨好于他,十六歲時卻隻是不想給小叔惹來麻煩。”
“所以我說,陰差陽錯。”許箐笑笑,說道,“快喝茶,不然一會兒又冷了。”
夏翊清抿了口茶水,那溫度已足夠,卻還是沒能把他的身子暖回來。被小叔這麼一點撥,他覺得自己仿佛剛從鬼門關前繞了一圈,此刻四肢百骸具是冰冷的。
許箐将語氣放得柔和了些,說:“以前你是藏拙也好,裝傻也罷,總歸還小,他并不會當真,但現在你的一言一行都會被放大。這個道理,你該明白了。”
夏翊清輕輕點頭:“是,我以後一定小心。”
“以後對着他盡量不要撒謊,實話實說就好。用實話去編故事,好過用謊言去蒙騙。”許箐拍了拍夏翊清的肩膀,“好了,放松些,沒那麼嚴重的。”
“小叔,我是真的不想要那個皇位。”
許箐笑笑,說:“你想多了。我們沒有任何一個人要逼你去奪皇位。你想做什麼,我和明之便保着你做什麼。明之早晚會離開,子隽和我隻想安穩度日。我們已經準備好了退路,也都已無所求。隻是如今你和琛兒力量不夠,我不忍看着你們受傷害。讓你們接觸赤霄院和那些暗樁,一半是形勢所迫,一半确實是出于私心。若不将這些東西告訴你們,你們處事起來會有很大的危險。至于私心嘛,我們這些年确實累了,我和子隽不會有子嗣,明之本就不該屬于朝堂,我們手中的東西與其将來被勤政殿那位或是你的其他兄弟糟蹋,倒不如交給你們,就成羽那些産業,每年掙的錢也夠養活你們了。”
夏翊清輕輕撫摸着那木盒,半晌才又開口問道:“小叔恨天家嗎?”
“我說不恨你也不會信。”許箐娓娓道來,“從我逃離皇宮到現在,二十一年零五個月。這些年來,我毒發過四十七次。我所經曆的不僅僅是毒發時候蝕骨的疼痛和越來越嚴重的瀕死感,更是每一天的惴惴不安,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毒發的那種恐慌。你沒有真正發作過,大概不會知道那種疼痛和絕望。但身體裡有着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取你性命的毒,這種感覺我想你能明白。我不是聖人,自然會恨。但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也沒有以前那麼恨了。若非這毒,我不會有今日這般生活,一切都是命數,我這些年來隻不過在這注定的命數之中,拼一把讓自己活得痛快些罷了。”
夏翊清聽得揪心,他靜了靜心神,道:“我懂了,今日多謝小叔解惑。”
“你想知道的我還沒告訴你呢。”
“我……我知道知白是克烈遺孤,他已同我說過了。”
許箐問:“那你是想知道他記憶空缺的部分?”
夏翊清點頭,旋即又搖頭:“不過他自己似乎并不在意,小叔不必說了。”
“告訴你也無妨的。”許箐坦誠道,“當年我若不救他,他早就死了。至于他丢失的記憶,我隻能說是他自己不想記起來。你通醫理,該明白一碗藥并不能讓他忘記之前的所有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