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七,定遠公率緊急抽調的五萬永興軍和五萬京畿軍出征耶蘭國,全軍急行到達陣前。
戰況焦灼,一直綿延到了六月,竟收到了請援奏疏,一時朝野震動。原本負責西邊防務的茂康軍有十五萬之衆,以定遠公的以往戰績來看,以二十五萬打三十萬,本該是手到擒來,卻未曾想竟到了需要支援的境地。
如今國中二十萬燕山駐軍駐紮北疆,絕不能動;護衛南境的三十萬武瓊駐軍亦不能輕易挪調。永興軍抽調出五萬人後隻剩十萬,隻能勉強完成戍防,無法再動。剩下隻餘秦鳳軍和江淮軍,但這兩處軍區本就不足十五萬。京畿軍衛戍京城,且已調出五萬,亦是不可再動。
朝堂之上,衆臣都低頭不語。
天家道:“平日裡這朝堂上吵得不可開交,如今倒是統一,全都不說話了?”
堂下沉默。
天家冷眼看向堂下站立的百官,道:“馮樞副,你說。”
“臣在。”馮墨儒出列,“江淮軍可再調出兩萬人,另配發足夠軍資。”
此時魏拓出列:“陛下,按照定遠公的奏報來看,如今雙方皆傷亡不少,臣以為不如派出使者,詳談議和。”
天家語氣頗為嚴厲:“魏相這是讓朕認輸?”
魏拓立刻說:“陛下,議和并非認輸,戰事再這般拖耗下去,對兩國都無益處。今年開春以來雨水稀少,已成幹旱之勢,如今内憂外患,國庫已是勉力維系,還請陛下早做決斷。”
戶部掌着國庫,如今戶部尚書說國庫難以支持,堂下的一衆官員都立刻附議,都說要議和。
馮墨儒問:“魏相公,戶部是真的沒有銀錢了嗎?”
“馮樞副這是懷疑我嗎?”魏拓轉身直視馮墨儒,“你樞密隻管要錢,何曾知曉戶部的艱難?這仲淵上下何處不用錢?!今年春旱,戶部撥了一百萬缗赈災,後又追加五十萬缗。自二月定遠公帶兵出征開始,花錢如流水,至今已用去近二百萬缗,你當我戶部是能随便變出錢來的嗎?戶部已經提前支取了明年的預算了!且已免了南方受災的七十餘縣的稅收,明年本就要縮減支取,如今再要錢去前線便是寅吃卯糧,若再遇災禍,哪裡還能拿得出錢來?”
“寅吃卯糧也總好過無糧可吃。這一戰若是敗了,邊境數十萬軍民便成了流民,豈不更是國之災難?既還有人,便總要試一試才行!未盡全力就先言敗,絕不是我仲淵男兒該做之事。”馮墨儒對天家躬身一拜,“臣早年間曾跟随長羽軍征戰,至今不忘軍中鐵血,長羽軍從未有不戰言敗的道理!臣請命,親率這兩萬士兵支援前線。”
“荒唐!”天家又氣又急,“你堂堂兵部尚書、樞密副使,親自跑去前線像什麼樣子?我仲淵無人了嗎?!”
文昌伯出列道:“陛下,臣請議和。”
“文昌伯?你竟然也……”天家瞪向堂下之人。
一衆官員都道:“臣請議和。”
宏王上前行禮:“陛下,臣以為魏相公所言極是。如今戶部既說銀錢短缺,想來也真的是支撐不起長時間征戰,如今這兩萬人就算全數去了前線,也不一定能有什麼作為,定遠公已奮戰數月,難道成敗就真的系在這兩萬人身上嗎?請陛下三思。”
天家轉顧夏翊清,問道:“寭王,你認為呢?”
夏翊清回話:“軍國大事,由陛下裁決。”
“朕問你的看法!”天家說。
夏翊清躬身:“臣以為,兩萬人雖少,但也并非全無助益。若未盡全力就退,之前的犧牲便顯得毫無意義,恐寒了前線戰士的心。但另一方面,戶部還要考慮仲淵各地各處的開銷,如今已提前支用了财政預算,想來也是十分艱難在維持了。至于是和是戰,最終還是陛下決斷,臣不敢僭越。”
夏翊清這話看似說得頭頭是道,可不過是把殿上各位官人的話重複了一遍而已。
天家無奈搖頭:“你啊!你讓朕說你什麼好!”
夏翊清躬身道:“臣愚笨,請陛下息怒。”
天家不再看夏翊清,轉向百官:“還有誰有話說?”
良久的沉默之後,一個聲音響起:“臣願領兵!”
百官聞言都側頭看去。
許琛出列再拜:“臣請領兵,奔赴前線。”
天家微微皺眉:“許卿?”
許琛恭敬回話:“回陛下,臣願領兵支援。馮樞副說得對,長羽軍從未有不戰言敗的道理。如今并非山窮水盡,尚有兩萬士兵可以一戰,萬萬沒有現在就提出議和的道理。”
“你還太小,我朝中又不是沒有武将了!”天家擺手,“用不着你!”
可一衆武将并未有一人出列,天家瞪向一旁:“武忠伯?”
“臣……臣年事已高,恐誤了軍事。”
天家又問:“誠武伯呢?”
陳福說:“回陛下,誠武伯今日告假。”
“好,好啊!”天家起身走下禦座,“躲得個幹幹淨淨,安穩了這些年,朕看你們身上的骨頭都已經軟得不能再軟了!”
許琛再度躬身道:“如今前線尚有一息機會,臣受皇恩多年,願為陛下驅馳。為臣者,有敵來犯自當披甲上陣。為子者,不能眼看義父在前線浴血掙紮而安坐家中不聞不問。臣請帶兵前去馳援,就算是戰至最後一人,也必将賊寇趕出我仲淵國境。”
天家尚未發話,就見魏拓轉身道:“平甯侯少年英豪,下官佩服。隻是你從未在軍中行事,别到了陣前看見血先暈了過去。”
許琛倒也不惱,隻看着魏拓道:“魏相公,我從小跟随義父義母練功,受傷莫說百次也有數十次之多了。去年我在江甯府攜三十名骁騎衛一起斬殺刺客上百人才護得寭王周全,若說見血,我可是比魏相公見得多。”
魏拓沒想到一向在朝堂上安靜得如擺設一般的許琛會如此反駁他,一時有些意外。他看向許琛說道:“可你畢竟年輕,你這樣的到了陣前又能如何?兩萬人又能起什麼作用?”
“兩萬人又能起什麼用?魏相公你說的這是什麼話?”許琛直視着魏拓,辯駁道,“周武王牧野之戰、項羽彭城之戰、周公瑾赤壁之戰、謝玄淝水之戰,前代帝王有虎牢之戰,國朝太祖更是以三萬親兵殲敵四十萬衆得以立國,這些以少勝多的戰例難道全是胡謅的嗎?放開前人曆史不談,本朝開宇二年,長主率三千骁騎衛将一萬紮達蘭先鋒軍斬于馬下,你敢說那三千人無用?開宇六年劄達蘭突襲克烈,駐守克烈的兩千士兵死死守住營帳,直到援兵趕來,你敢說那兩千士兵不是關鍵嗎?戰場之上瞬息萬變,每一個人都能成為關鍵人物。如今還有兩萬人,誰又能确認這兩萬人就不能扭轉戰局?更何況,兩萬人能起多大作用是要到陣前才知道的,不是魏相公随随便便一句話就能判定的!”
在場的很多人甚至從未聽過許琛說話,如今乍一聽聞如此言辭,都有些愣住了,直到這時他們才隐隐察覺,眼前這個據理力争的少年所承襲的恐怕不僅是個爵位這麼簡單。
魏拓辯駁無力,卻猶不肯認輸,他說道:“你個孩子讀些兵書就覺得自己能領兵打仗了?”
“我早已行過冠禮,已算成人。朝堂是嚴肅之地,難不成國朝能讓一個未行冠的孩子在此大放厥詞?魏相公怕是忘記了,今年四月新科武舉,下官不才,得了外場騎射武功和内場兵書策論的雙榜首,被陛下親自點為武狀元。魏相公如今依舊說我是孩子,難不成是說國朝科舉是孩童玩樂,可随意處置嗎?”許琛說完後不理魏拓,轉身再拜天家,“臣許琛,願率軍前去支援,請陛下允準。”
天家不知在盤算什麼,朝堂上衆人也都各懷心思。大約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天家才緩緩說道:“許琛,領軍監司衙都統制,率兩萬江淮軍……及京畿軍一萬人,午後出發。”
“臣遵旨。”許琛領旨。
夏翊清在公服袖中攥緊的手随着許琛的這三個字緩緩松開,他知道許琛早晚會跟随公定遠公的步伐走上戰場,隻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的這麼快。
散朝之時,許琛快步跟上夏翊清:“等等我。”
夏翊清恍若不聞。
“四大王!”許琛追上夏翊清,“你怎麼不等我啊。”
夏翊清依舊沒說話。
許琛:“你可是生氣了?那我給你道個歉好不好?你知道我早晚是會從軍的,隻不過是時間的事。”
夏翊清加快了腳步。
“和光!”許琛壓低了聲音,“你說句話好不好,我知道我事前沒跟你商量,但這是事出緊急……你慢些走,你趕時間嗎?”
“我不趕時間嗎?!”夏翊清站住腳直視許琛,“我趕着回去給你準備可能用到的藥!”
“啊……?”許琛愣愣,問道,“那你不生氣了?”
“我生氣有用嗎?我是能跟天家說我不想讓你去?還是能把你鎖在侯府不讓你出去?”夏翊清轉身,邊走邊壓低了聲音說道,“别人看不出來,你還看不出來嗎?他根本不想議和,你剛才若不站出來,他也會叫你,他就算不叫你,也會把姑母請來,我攔得住嗎?而且他方才說再調一萬京畿軍,那是把自己身家性命都壓上也要打赢這場仗。”
許琛悄悄去拉夏翊清的手,卻被夏翊清躲開:“莫讓旁人看了去!”
“一會兒我去找你好不好?”許琛低聲問。
夏翊清沒好氣地說:“在你書房等我!”
“遵旨。”許琛躬身一拜,“四大王慢走。”
夏翊清也不理他,徑直離開。
“喲,寭王這是怎麼了?”宏王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二大王安好。”許琛斂了神色,“四大王剛才跟下官說身體不适,要回家歇息了。”
“身體不适?”宏王笑了笑,“我看他是心中不悅才對。你這個同窗好友就要帶兵去送死了,他卻什麼都做不了,心裡定是不好受的。”
許琛:“宏王說這話,是認定我會敗?”
宏王反問:“你覺得你能赢嗎?”
許琛揚聲道:“戰事是國之大事,下官剛領了皇命去前線支援,人還沒邁出這垂拱門,宏王就說下官必敗,這是何意?是要敗我仲淵氣勢,長他耶蘭國的威風嗎?下官還要回家收拾行囊,恕不奉陪了。”
許琛聲音洪亮,來往的一衆官員将這話聽得清楚,不禁都竊竊私語起來。宏王自讨沒趣,也惺惺離開。
勤政殿。
天家問陳福道:“他真這麼說的?”
陳福點頭:“是。平甯侯确實是這麼說的。”
天家端起茶盞,面色不明,隻緩緩道:“這孩子心裡倒真是向着我仲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