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朔朝。
定遠公和平甯侯終于出現在了待漏院[注1],衆臣雖都有些好奇,但并不敢上前與他們攀談。
紫宸殿内,行禮請安,衆臣議事。
天家看向許琛,說:“平甯侯今日上朝來了,身子可好了?”
“請陛下降罪。”許琛出列,躬身道,“臣回朝後半月未上朝,是為不敬。按照律例,當減俸降職。”
天家道:“當日紫宸殿内朕既說了讓你安心養傷,必得是養好了再說。你是奉命養傷,并無錯處。”
許琛再度躬身,方才回到百官列中。
此時禦史大夫方崎出列拜道:“陛下,平甯侯因傷告假情有可原,可定遠公并未受傷,這些時日也并未上朝,不知是何緣由。”
定遠公立于百官首排,他并未出列,隻将笏闆稍擡,躬身道:“陛下,臣今日已将辭呈遞與兩府。”
此言一出,朝堂一片嘩然。
“你說什麼?”天家看向定遠公道,“戰勝歸朝不足月餘,你就要辭官?”
定遠侯道:“臣并未胡說。”
天家:“你沒病沒傷,為何要辭官?”
“臣确實沒病也沒傷,臣隻是累了,不想幹了。”
定遠公竟是連理由和借口都不找了,驚得在殿官員紛紛側目。夏翊清心中也微微有些驚訝,等待着後續的發作。
天家道:“永業三十年先帝将你點為武狀元時,你曾于皇儀殿中說過,國朝四境一日不安,你便一日不會解甲。”
定遠公說:“臣當年确實說過此話,可如今不是當年。這二十餘年臣帶兵在外,心中一腔熱血從未褪去。因為臣知長羽軍背靠家國,始終有人惦念。可如今,臣熱血尚在,心卻已寒,無力帶兵了。”
天家皺眉道:“你好好說話!”
定遠公跪地行了叩拜大禮:“陛下,臣請辭官!”
天家說道:“許箬,你今日必得把話說清楚!站起來回話!”
定遠公并未起身,而是再度叩首,一字一句鄭重說道:“臣辭官後,請陛下還長羽軍将士公道!”
天家微微側頭看向陳福,陳福會意,自禦座旁走至定遠公身邊,親自将他扶起。
定遠公這才站起,謝禮過後說道:“陛下可還記得,開宇二年草原七部聯合攻打我仲淵之時,長羽軍将士在北疆吃的是什麼糧食?戰馬吃的是什麼飼料?”
天家說:“當時朕以舉國之力供應着長羽軍的辎重,軍中一切用度都是最好的,士兵日兩升半精米,戰馬吃的是精飼草。你問這個是何意?”
“那為何如今我仲淵國力如此強盛之時,戰士們吃的卻是帶殼的硬粟?戰馬吃的是幹草雜飼?”
“你說什麼?”天家顯得十分吃驚,立刻問道,“馮卿,這是怎麼回事?”
馮墨儒出列道:“回陛下,兵部隻負責押送物資,這糧食可不是兵部出的啊!”
定遠公道:“我前線收到的糧草,除最上面一層是精粟米和精細飼草以外,下面全都是劣質的糧草!”
魏拓躬身道:“回陛下,臣給兵部的都是上好的精粟米和飼草,并不知道劣質的糧草是哪裡來的,請陛下明察。”
“魏相不知嗎?”定遠公看向魏拓。
魏拓神色如常:“确實不知。”
定遠公轉顧馮墨儒,道:“馮樞副,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定遠公請。”馮墨儒恭敬地說。
定遠公道:“敢問馮樞副,此戰之前,武庫中存放戰車多少?弓多少?輕甲多少?重甲多少?帳篷多少?”
馮墨儒立刻答:“庫中有重型戰車十萬輛,輕型戰車四十萬輛,弓數百萬張,輕甲二百萬,重甲百萬,軍帳亦有百餘萬頂。”
“這一戰用去多少?”
馮墨儒:“這一戰消耗重型戰車兩萬餘,輕型戰車十七萬餘,其他損耗尚未統計完成。”
定遠公繼續追問:“戰時可曾向戶部請款用以趕制戰車兵械來補充庫存?”
馮墨儒搖頭道:“不曾,武庫庫存充足,且軍作院曆來是先用應急款,待應急款花銷過半時再向戶部請款以備後續。如今應急款尚存十餘萬缗,所以未曾向戶部請款。”
聽到這裡,天家轉顧魏拓,道:“魏卿,你說兵部從你這裡支了二百萬缗,可那些劣質糧草和武器押送,如何用得了這些錢?”
魏拓拱手道:“回陛下,戶部所有賬目皆有明細,若陛下不信,可以派人查。更何況,若是長羽軍真的用的是劣質的糧草,為何當時不說,為何在捷報傳回時不說,為何回朝時不說?一直拖到今日,定遠公用辭官來要挾陛下,直指我戶部,是何居心?”
“是何居心?我為什麼當時不說?”定遠公直視魏拓,怒道,“魏相,戰時最忌後方不穩,我這是在替你戶部遮掩!在安撫軍心!我同士兵說,今年大旱糧草不足,讓他們忍一忍,硬殼粟也可以吃,行軍之人不畏苦,重要的是護住國境。我在軍中近三十年,這場仗用了多少軍資,會花費多少銀錢,魏相當真以為我算不出來嗎?凱旋回朝後,陛下賞下來的恩賜,我不顧陛下怎麼想,也不管世人如何看,全部送到軍中分給士兵,為什麼?我怕他們心中有怨!我想着這其中或許有什麼誤會,我想着魏相畢竟是戶部尚書兩府宰執,斷不該如此不知深淺。可你那日說了什麼?你說我軍這一戰不過是小功績!”
定遠公激憤難平,道:“魏相,你可知你口中這小功績是多少人命換來的嗎?是十六萬五千七百二十三名士兵!他們這輩子吃的最後一頓飯,是帶着殼的硬粟!他們中間有軍齡二十年的老兵,也有年僅十六歲的少年,他們是父母的兒子,是孩子的父親,是妻子的丈夫,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是他們用命堆出來的這場勝利!魏相你可曾見過馬革裹屍?你知道十六萬屍體堆成的屍山是什麼樣子嗎?我前線将士拼死奮戰之時,你拿着他們的口糧在京城一擲千金,你良心上過得去嗎?!”
定遠公繼續說道:“誠然,在其位謀其政,士兵自入軍營那一日就有所準備,馬革裹屍戰死沙場亦無怨無悔,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也是作為士兵的覺悟。但這不能成為虧待他們的理由!沒有誰天生是士兵,也沒有誰生來就注定要打仗。軍中的士兵不畏死,是因為他們有信念,有對自己長羽軍身份的認同,有對仲淵的歸屬!他們在守護着他們的家人和朋友!但你在做什麼?!你貪墨的那些是軍資嗎?!那是人命!”
定遠公内力深厚,憤慨之下音量自然不低,待他結束之時,尾音仍在殿内回響,震得一衆官員瑟瑟發抖,垂首不言,最後還是天家開口道:“許卿,你且先冷靜一下。”
定遠公轉向天家道:“陛下可以不給臣交代,也可以不管平甯侯受了多少委屈,但不能讓将士們寒心。如今軍中議論沸然,臣幾番安撫皆不見平複,臣已無能為力,隻好請辭。”
“這又與平甯侯有何關系?”天家看向許琛,“知白,你來說。”
“回陛下,”許琛二度上前行禮,“臣在陣前受了傷,回朝之後松了精神,不慎引發舊傷,才不得已将養半月,以緻不能上朝,耽擱政事,引得台谏和魏相接連上疏參臣錯處。”
“你哪裡來的舊……”天家頓了頓,道,“可是去年你同寭王去江甯時所受的傷?”
“正是。”
魏拓側身看向許琛,道:“你許家父子說我戶部貪墨物資也便罷了,怎的現在把一年前的舊傷也歸于我身上?難道是我讓你受傷的嗎?”
“難道不是嗎?”定遠公質問道,“晚屏山觀音廟那些刺客從何而來,魏相當真不知?”
“我連平甯侯受傷都不曾知曉,又怎會知道刺客之事?”魏拓甩了一下衣袖,轉對天家說,“陛下,定遠公胡亂攀咬,想來是戰場上受了刺激,有些神志不清了,不如陛下就放定遠公辭官罷。”
天家怒道:“魏拓!定遠公征戰沙場二十餘年從未有敗績,你現在是說守護我仲淵邊境二十餘年的大将軍是個瘋子嗎?你太放肆了!”
魏拓聽言神色一變,立刻說:“臣不敢,隻是……”
“隻是什麼?”天家呵斥道,“隻是他戳到你痛處了!”
魏拓連忙道跪地:“臣不敢,陛下息怒。”
天家看向夏翊清,道:“寭王,去年你與平甯侯一起去的江甯府,你來說。”
夏翊清上前回話:“去年臣等一行人到江甯府次日便去往晚屏山查案。在觀音廟中遇到百餘名刺客,平甯侯因分心照看臣與袁學士,被刺客一掌擊中前胸,待回到官驿便昏死過去,若非骁騎衛統領紀寒救治及時,平甯侯恐怕是要被擡回京城的,此事當年同行的骁騎衛與袁學士都可以作證。”
袁徵上前:“回陛下,寭王說的全部都是實情。”
天家轉顧許琛,道:“當年你對受傷之事便吞吞吐吐,朕道你是怕長主擔心,如今看來你義父義母早知你受傷,卻是瞞着朕了?”
“陛下恕罪。”許琛跪地叩首,說道,“當時刺客全部被臣和骁騎衛斬殺,臣查看屍體時并非一無所獲,隻是回家後長主讓臣瞞了下來。臣确有欺君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