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翊清被安成扶着上了馬車,早已等在車中的許琛連忙接過他的幞頭放在一旁,低聲關切:“可是累了?你臉色不太好。”
夏翊清此時早已不似在勤政殿中那般幽怨頹然,他輕輕掀起公服大袖,将紮在手臂上的銀針取出,笑着說:“苦肉計就得有苦肉計的樣子。”
許琛把夏翊清擁入懷中:“若是苦肉計,你此時就該将這手爐放開了,在我面前不必逞強。”
夏翊清靠在許琛懷裡,心中萬千思緒全數哽在喉頭,教他開不得口,發不出聲。
十七年來第一次聽到父親叫自己乳名,第一次與父親有了肢體接觸,卻原來,那般多疑且狠戾的父親,手心竟也是熱的。那高高在上的天家,并非不知該如何做一名父親,而是不願将那父子情誼分給自己罷了。
馬車緩行至王府,恰好歸平得了進宮的消息來尋許琛,許琛便隻好先進宮應對,夏翊清則讓安成派人去宗正寺告了假。雖然皇子領宗正寺差事隻是個名頭,不必理會庶務,亦不必去當值坐班,但往日裡夏翊清一直依着規矩禮制,每三日定要去一次宗正寺,也不做什麼排場,隻去往譜籍存放處做些整理。今兒本該是他去宗正寺點卯的日子,但勤政殿一番對話擾得他心緒難平,好在他中毒之事朝堂内外早已知曉,如今既托身體不适告假,也并無不妥。
夏翊清坐在藥園正房次間的榻上,輕搗着手中藥草,即墨允悄然進屋,在他身後停留片刻,方才出聲道:“我道你是演的,沒想到竟真讓你如此難過。”
夏翊清驟然回神,收斂神色,說:“明之還是如此悄無聲息。”
“是你心中不安。”即墨允坐到夏翊清的對面,“可願同我說說?”
“今日勤政殿這一出,天家信了多少?”夏翊清問。
“八成。”
又是長久的沉默,夏翊清哂笑一番,道:“竟信了八成,若知如此,我該早些演這一出才是。”
即墨允難得見夏翊清這般模樣,竟有些不知如何開口。卻聽夏翊清繼續說道:“我拒了綠茶酥,他怕是以為我連勤政殿的吃食都不信了,才會讓你來看我的罷?”
“難不成你還有别的意思?”即墨允問。
“我隻是不再愛綠茶酥了而已。”夏翊清放下手中搗藥的杵,終究是将面上的表情控制住,問即墨允道,“天家召知白去是何事?”
“長主在西郊山上有個溫泉别院,天家想讓知白護送你去那邊休養一陣。”即墨允怕夏翊清多想,又接着解釋說,“如今京中沒有什麼大事,你去就隻是休養,他沒旁的意思。”
“無妨,怎樣都好。”
即墨允歎氣,道:“他如今心中是對你有了愧,可若你一直這般模樣,他的耐心也會耗盡,你……你是懂分寸的。”
夏翊清微笑道:“我自然明白,既然他要我去休養,那我便好好休養。魏拓的事剛了結,我若是現在立刻想通,他定是不信的。————不說他了,之前我托你辦的事情可辦好了?”
即墨允點頭:“辦好了,還要多謝四郎。”
夏翊清:“那些錢我一人也不可能盡數用完,不如幫幫你們。每年暗樁收入九成都入了内藏庫,你們經營得再好也拿不到多少錢。成羽的産業雖然多,但許家人也多,世叔一人要養着晟王府,還要補貼他哥哥妹妹家中,要是再貼補赤霄院,豈不是要累死他了?”
“這些年他給我補貼的确實不少,”即墨允道,“包括之前我同你提起的那個地方,全部都是他在養着。”
“不要再麻煩世叔了,”夏翊清看向即墨允,“以後赤霄院用錢就從那庫裡取就好,那些銀錢養上百個赤霄院都是足夠的。”
即墨允笑了笑,自腰間摘下那赤色令牌遞與夏翊清,道:“早該給你的。”
夏翊清連忙把令牌推還給即墨允:“你這是作甚?”
即墨允将令牌塞回到夏翊清手中:“自今日起赤霄院有兩名院首。四郎可以随意調動赤霄院所有人員和檔案,不用知會我。冷思冷念不僅是你的護衛,也是你的親信,他們以後直接向你彙報,你不讓他們說的事情他們也不會告訴我。院裡都認識他倆,有事讓他們去傳達就好。”
夏翊清摸着那令牌片刻,突然擡頭問道:“明之你莫不是想跑路?”
即墨允未料得這一問,先是愣愣,接着便笑了起來:“我若是想,言清死後就跑了。四郎放心,一切照舊。隻是以後天家會讓你辦更多的事情,我難免照顧不周,有這令牌會方便很多。”
夏翊清這才放心下來:“之前世叔說你們早就準備好了退路。”
“我們的退路當然會告訴你的,難不成我們還會不告而别嗎?”
“是我想多了。”夏翊清自嘲地笑了笑,摸着那令牌不再出聲。
即墨允見他神情,便道:“同我說說罷。”
夏翊清有些恍神,他雙手抱膝坐在榻上,旋即又覺得自己這樣有些失禮,說道:“明之莫怪。”
“當然不會。你什麼樣子我沒見過?那時在宮中生病受傷時還拉着我不讓我走呢,怎的長大了反而客氣起來了?在你自己府中,自然想怎樣就怎樣。”即墨允給夏翊清滿了杯茶,“是不是想讓我陪你待會兒?”
夏翊清點頭。
“想問什麼就問。我藏着的最大的秘密便是言清,如今你既已知季亭的身份,其他的就更沒什麼可瞞你的了。”
夏翊清把下巴放在膝蓋上,低聲問道:“明之,能不能告訴我赤霄院到底是怎麼成立的?”
即墨允道:“當年言清是為了救你父親,才向先皇提出成立赤霄院的。赤霄院獨立于朝堂外,不涉政務,最開始是用來監察……監察皇室的。”
“監察皇室?”夏翊清疑惑。
即墨允:“是。當年言清的名聲太盛,先皇疑心東宮野心,于是召了他入宮。他們密談一夜後先皇連下兩道明诏,先是承認了言清東宮客卿的身份,後又讓東宮監國理政。另有一道手谕密诏,便是組建赤霄院,赤霄院建立之初隻有我和季亭兩人,那段時間他跟我說了許多大逆不道的話,他說赤霄院用的好了就是國之柱石,用不好就會遭萬人唾罵。”
夏翊清心想:事實證明,自己的父親并沒有把赤霄院用好。
“先皇在時,赤霄院建立了一整套完整的監察制度,從天家到百官,自上而下,一視同仁。”即墨允停頓片刻,終究說了實話,“可你父親繼位之後,一切都變了。他借着先皇崩逝的由頭清掃掉赤霄院在後宮的人手,将季亭關在東宮,又用在西楚安插内線的理由把我調離,切斷了我和季亭的聯系。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