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離城不遠,平日裡快馬隻需小半個時辰。隻是這日他們出發時已過辰時,又因着“休養”之名一路慢行,正午時分才到達别院,二人草草用過些午點,便讓随從都各自去休息整理。夏翊清睡了一路,若是此時再歇着,怕是今晚又要睡不着了,念及此,許琛便帶他在别院中四處閑逛,以打發時間。别院不似城中府邸那般規整有序,更有些自在閑适之感,走起來也不覺乏味疲累。
二人安靜地走了半個多時辰,夏翊清輕聲道:“我想回去了。”
“累了嗎?不如先坐下歇歇?”
夏翊清攏住氅衣說:“我有些冷。”
許琛側頭看去,見夏翊清兩頰微紅,唇色卻蒼白如紙,連忙擡手去摸他的額頭,緊接着便解下自己身上的氅衣,從前面将夏翊清裹住:“你起燒了,我抱你回去。”
那帶着桂花香氣和許琛體溫的氅衣讓夏翊清頓時覺得十分安穩,他隻在心中掙紮了一瞬,便鑽入許琛的懷中。
許琛将夏翊清打橫抱起,這才發現夏翊清已不住發抖,心中更是自責:“都怪我,拉着你走了這麼久。”
“我也是剛剛才覺得身上有些發緊。”夏翊清在許琛肩頭蹭了蹭,說道,“這回真是來養病了。”
“抱緊我,馬上就暖和了。”許琛不忍夏翊清再這般難受,用輕功直接帶他回了院子。
見他們這般姿勢回來,原本在耳房閑聊的随從立刻跟了上去。
許琛邊往正屋走邊吩咐道:“他起了燒,歸平去請姑父來,平留去加床被子,安成跟着進來伺候他換衣。”
三人立刻各自忙開。
這次是借着休養之名出來,所以天家特意派了孫石韋随行。這邊屋内剛剛安頓好,歸平就引着孫石韋進了屋來。孫石韋診脈片刻,便示意許琛外間說話。
許琛:“姑父,剛才我同他在外面走了半個多時辰,可能是吹着風了。”
孫石韋說:“一會兒我去開副藥,四大王服下後把汗發出來就好。”
“姑父費心了。”許琛拉着孫石韋走到正屋廊下,說,“此處無人,姑父跟我說句實話。”
孫石韋答:“四大王原本身子就弱,雖然他年輕,自己又懂得些保養,但毒就是毒,總會有影響。”
“是舊毒還是新毒?”許琛追問。
孫石韋愣了一下,說道:“你既知道我就直說了。舊毒雖已祛,但經脈損傷不可逆,因此身體也肯定比常人要弱,往年冬日裡他總會病上一番,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至于這次,四大王提前吃了解毒的藥丸,而且毒攝入不多,所以看起來并無大礙。但是這一年來他殚精竭慮,如今塵埃落定,驟然松了心神,才會被寒風侵體。”
許琛歎氣:“他這是太累了。”
“确實是勞累過度。”孫石韋頓了頓,又道,“我可以治病,但四大王這心裡的事,我是治不了的。”
“我知道了,多謝姑父。”
孫石韋道:“知白,你也勸勸四大王,别把事情都憋在心裡,你們還這般年輕,思慮過多可不是什麼好事。”
許琛擺手:“我哪有思慮?姑父可别拿我同他比。”
孫石韋看着許琛道:“你隻是看上去不在意罷了。你和四大王這一年來明顯都沉默了許多,我多句嘴,心裡放不下的事情不如就幹脆丢掉,有什麼事能比自己的身體更重要?既然天家放你們二人出來休養,就放下心來泡泡溫泉放松一下。京中不會出事,而且就算有事,還有許公和長主,還有四舅兄和晟王,難道你怕他們護不住你們嗎?”
許琛輕輕點頭:“是了,姑父看得清楚。”
“我這是不忍心看你們自苦。”孫石韋歎氣道,“說句放肆的話,我畢竟也算你的長輩。你和四大王比我家觀音大不了幾歲,心中卻要扛着這麼多事,我是心疼你們。”
許琛笑笑:“哪裡放肆了,姑父本就是我的長輩。我明白姑父的意思,我會好好勸勸他的。”
孫石韋點頭:“那我去開藥了,你也不必太擔心,隻是普通風寒,發了汗就會好。”
許琛目送孫石韋離開後便轉身回了房間。安成等人見許琛進來,便知趣地退了出去,留二人獨自叙話。
許琛擰了手帕放在夏翊清額頭,柔聲問道:“怎麼不睡會兒?”
“不想睡。”
“我在。”許琛将自己的手放到被子裡握住夏翊清的手,“你安心睡。”
“吃了藥再睡。”話雖如此,但夏翊清一臉倦容,連聲音都有些飄忽,似乎立時就會睡過去。
許琛勸道:“你若是累了就睡,等藥煎好我叫你便是。”
夏翊清沒有說話。
許琛:“是不是想要我抱着你睡?”
夏翊清應聲。許琛起身挪動位置,讓夏翊清躺在自己雙腿之上,輕聲哄着:“我摟着你也定然不舒服,枕着我的腿睡可好?”
夏翊清應聲,順從地躺在了許琛腿上,側過身将臉埋在許琛小腹處,不過片刻就安靜睡去。
許琛原打算等夏翊清睡熟後就将他放回床上,未料到自己腰間的香囊不知何時被夏翊清緊緊攥住,現下他剛入睡,若是直接挪動,怕又弄醒了他,便就隻好暫時作罷。許琛摸着夏翊清的烏發,心中滿是心疼————夏翊清平常在外是個謙卑低調的親王,做事謹慎,說話從沒有錯漏。可單獨相處時,他卻像個孩子般纏人,無人時便定要抱着摟着,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讓他安心。夏翊清一向睡眠不好,他自己制的安神香也作用有限,反而是那加了桂花的四合香總能讓他睡得安穩。自那年除夕後,許琛每三個月便會帶些香丸給他,後來夏翊清出宮開府,卻并未在府中花園種下桂花,許琛問過他,他卻推說隻有侯府的桂花有用,便是在那時,許琛才明白夏翊清究竟有多需要自己。許琛不忍去想之前那些年夏翊清是怎麼忍下來的,在鸾儀閣清冷的宮室内,或是那個無人知曉的密室中,他是如何挨過一個又一個難眠的夜晚的。
夏翊清從小沒有生母,父親又是那樣的冷漠和疏離,養母對他雖是照顧,但礙于宮中耳目,隻能裝作不在意,無法滿足他對父母親情的需要。明明就是個缺愛的孩子,卻從來不顯露,不要求。若不是如今與他坦誠了心迹,夏翊清依舊是掖着藏着,那“采葛”二字已經是他做過的最出格的事情了。
許琛心疼他,愛護他,一直寵着他,給他所有的信任和包容,便是想讓他安心,可夏翊清心中還是不安穩。許琛原是想借這次獨處與夏翊清好好談一談,未料到還沒斟酌好如何開口,那人卻先病倒了,一時愁緒滿懷,無聲歎息幾番。
此時門外傳來敲門聲,許琛怕吵醒了夏翊清,便沒有答應,隻用内力震了一下門栓。好在歸平機靈,聽到響動便輕手輕腳地進了屋。
待歸平走到床前,許琛輕輕托住夏翊清的頭,讓歸平将香囊從自己腰間解開,然後二人一起将夏翊清安置在床上,在确認夏翊清并未醒來後才放心出了門。歸平關好房門,見許琛僵硬地坐到廊下,連忙問:“郎君這是怎麼了?”
“我腿麻了。”許琛揉着腿說,“你剛才是把藥拿進去了?”
歸平點頭。
許琛:“先放着,等他醒了再說。我看他這個樣子,大概昨晚根本沒睡,今兒在馬車上睡了不到一個時辰,這會兒也剛睡了小半個時辰,讓他多睡會兒也好。”
歸平蹲下幫許琛揉腿,見自家郎君腰間空蕩,便生了幾分促狹之意,說道:“還好府裡丫頭做的香囊多,不然這出來一次就少一個,怕是要‘入不敷出’了。”
許琛笑着彈了個爆栗:“話多!”
歸平手中未停,倒是收了戲谑,問道:“四大王這次病得突然,是不是跟宮宴中毒有關?”
許琛點頭:“畢竟是毒,總歸是傷身體的。”
歸平低聲道:“四大王也太冒險了些,竟真的讓自己中毒。”
許琛:“有時為了達到目的,明知危險也要去做。咱們在陣前不也一樣嗎?”
“可這畢竟不是戰場啊。”歸平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