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許琛想安慰一下夏翊清,卻聽夏翊清繼續說道:“可我有你。”
許琛:“對,你還有我,我一直都在。”
“你說,那皇位到底有什麼力量?自古至今生于皇家之人,全都前仆後繼地奔向那張龍椅。”夏翊清自顧自地說着,“可一旦坐上那皇位,其實就像大哥說的一樣,成為了孤家寡人,從此天下人都是他的臣。他沒有妻子,隻有皇後;沒有兒女,隻有皇子公主。你看當年扶着他坐穩龍椅的人,言清被他殺了,明之和許公被他猜疑,姑母也同他離了心。他是仲淵最尊貴的人,可他身邊無人可信,連與他對坐說話的人都沒有。”
許琛沉默着不接話,夏翊清看向許琛,道:“你怕什麼?這裡又沒有旁人。”
許琛輕輕搖頭:“我不是怕,隻是……我知道每個人的想法都不同,你對那龍椅毫無興趣,可有人汲汲一生就是為了那個位子。而且即便是同一個人,在不同時期想法也亦會不同,小叔年輕時想幫天家,可如今他卻隻想與晟王一起好好生活。”
夏翊清卻說:“我倒覺得小叔不是想幫天家。我跟小叔聊過,也聽明之說過許多以前的事,我覺得小叔或許從來就沒想過權力,他不想做官,也不為出名,與所有人的追求都不同。”
許琛:“我怎麼覺得你比我更懂小叔?”
夏翊清笑了笑:“我就是閑來無事跟小叔多聊了幾次而已。”
許琛:“真希望有一日可以知道小叔到底都經曆了些什麼。”
“一定會的。”夏翊清往許琛身邊靠了靠。
許琛向遠處招手,平留立刻将氅衣送了過來。許琛接過氅衣,親自給夏翊清穿好:“這是用小叔從極北之地帶回來的上等銀狐皮毛做的,非常保暖。”
氅衣上身,夏翊清頓覺周遭寒風都被隔絕開來,他笑着看向許琛:“這麼好的東西就給我用?你呢?”
“拿好。”許琛把手爐遞到夏翊清手上,“我穿鶴氅就足夠了,這銀狐氅衣原本是為了冬天去草原準備的。這次是怕你冷才特意帶的。”
“你還真是周到。”夏翊清拉過許琛的手,讓他也握在手爐上,“山上果然是更冷一些,我們去觀景亭中坐坐罷。”
平留見狀立刻将備好的炭盆放到亭子裡,安成又奉上了茶點。
夏翊清笑着說:“你們竟然還備了這些,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要在山上過夜呢。”
平留:“大王身體剛好,我們自然要小心伺候着。”
安成也說:“登山消耗體力,備些茶水吃食也是應該的。”
許琛看夏翊清一直盯着那些茶點,知道他心中有事,于是吩咐他們和骁騎衛到遠處歇息,不必随身伺候。
待他們走遠了些,許琛拿起榛子酥遞到夏翊清面前:“這是你愛吃的。”
夏翊清笑着接過,說道:“你又知道我在想什麼了?”
許琛指了指桌上的茶水點心:“茶是龍團勝雪,茶點是榛子酥和減了蜜的茯苓夾餅。不是勤政殿裡的雀舌和你已經不愛的綠茶酥。”
夏翊清沉默片刻,緩緩開口道:“我十歲生辰那日,他去過我的寝殿,就是在那時他知道我愛吃綠茶酥。”
許琛輕輕握住夏翊清的手。
夏翊清繼續說:“當時我還挺歡喜的,他進了柴娘子的位份,給了我想要的賞賜,關心了我愛吃什麼,我以為以後的日子我會像大哥和二哥一樣,常常能見到他。可是後來我依舊被遺忘在臨月軒中,依舊是宮宴上才能見到他,依舊沒有跟他說過幾句話。在我最需要關懷的那些年,他什麼都沒給過我,後來我知道得越多,就越不在意他對我如何了。”
“可你那日從宮中出來依舊不開心。”許琛輕聲地說。
“我不是不開心,我隻是心裡突然空了一下。”夏翊清喝了口茶,“後來你進宮去,我同明之又聊了會兒,他告訴我天家現在唯一信任的人,是已經死去的言清,何其可笑?言清在時,他疑心到不惜痛下殺手,可言清死後,他卻對言清的話全然相信了。除夕祭祖時他帶我去拜過言清的墓,他在墓前說了些話,若不知内情的人,定會以為他在懷念故友,根本不會想到當年是他親手殺死了言清。而且這些年他偶爾提到我生母也都是懷念惋惜,我生母以為天家從未愛過她,可其實他是愛過的,隻不過是在我生母去世之後。”
許琛沉默。
“他的一切情感都是那麼的不合時宜。在該溫暖時冷漠,在該信任時懷疑,在該溫柔時狠戾,又在該釋然放下時念念不忘。”夏翊清擡頭看向許琛,問道,“你知道就像什麼嗎?”
“什麼?”
“就像這炭,隻不過是盛夏時節的炭,顯得多餘且無用,甚至會惹人生嫌。”夏翊清解釋道,“那日在勤政殿裡,他給我準備的綠茶酥我絲毫未碰,我當然可以拿起來就吃,演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可我不想。有些東西錯過了就永遠無法彌補,不合時宜的溫柔和慈愛對我來說毫無用處。他還有别的皇子可以陪他演一出父慈子孝的戲碼,我也就不必勉強自己去迎合他了。”
許琛攥着夏翊清的手說道:“其實你有過猶豫,甚至想過以後和天家真的可以如此溫情下去,但最後終究還是理智戰勝了感情。”
夏翊清愣愣地看着許琛,半晌才點頭:“我确實有過一瞬的猶豫,但我知道不可能。我設計脫身出來,讓他以為這些年對我的懷疑和利用都是錯的,他現在是覺得對我有愧,但這愧疚在他心中并不能長久。接下來他依舊會利用我打壓宏王、平衡朝堂局勢,甚至會利用我身上的一半西楚血統去算計西楚。”
許琛憐惜地撫摸過夏翊清的眉梢:“如今話都說出來了,心裡也該輕松些了。”
夏翊清颔首:“其實也沒有那麼難開口,隻是覺得自己無端的心軟有些丢人罷了。”
許琛:“因為你并非真的絕情,你曾經期盼過他給你這樣的溫柔,雖然這慈愛和溫柔來得晚了些,可畢竟是你盼了十多年的東西,若說真的毫無觸動,那便不是你了。”
夏翊清默默地喝了口茶,隻聽許琛怅然說道:“你當年愛綠茶酥時,恨不得日日以它為茶點,總也不膩。可自你不愛之後,我便再沒見你吃過。你所愛之物,便是喜愛時熾熱,放開時決絕。這榛子酥你也愛了數年,或許未來有一日也會被你擱下再不去看。世間萬物都有各自的替代,沒了龍團勝雪,還有龍焙貢新,再不濟也有禦苑新芽、乙夜清供;沒了綠茶酥,如今還有榛子酥和茯苓夾餅,或者是旁的那些新鮮果子茶點,總會再有合你口味的……”
夏翊清放下茶杯,攥住許琛的手,直接打斷了他的話,說道:“有些東西是會變的,比如口味,比如愛好。但也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比如我身上的血脈,比如想跟你在一起的心意。”
未等許琛回話,夏翊清便順勢抓起許琛的手放到自己的左胸,問:“你感受到了什麼?”
“什麼?”許琛一時未想明白夏翊清此舉何意。
夏翊清說道:“你是我的心跳,你在一日,我便能活一日。”
許琛愣了片刻,伸手将夏翊清緊緊摟在懷裡:“我會一直在。”
夏翊清埋在許琛胸前說:“大将軍可要說話算話。”
“絕不反悔。”許琛似乎是用盡全力說出的這四個字。
“我要被你悶死了!”夏翊清從許琛懷中起身,“骁騎衛就在旁邊,你也不注意點。”
“他們看不見的。”
一陣風來,夏翊清覺得手上有些濕潤,他擡頭看去,外面竟是飄起了雪花。
“知白,下雪了。”
許琛有一瞬恍惚,仿佛回到了那年除夕夜時的場景,那時在玲珑苑的廊下,夏翊清也是這般輕聲喚自己,原來,有些東西是真的不會改變。
許琛眉梢舒展,反握夏翊清的手,說道:“天色不好,這雪可能會越下越大,我們該回去了。”
夏翊清點頭,叫來安成收拾好東西就一起往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