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夏翊清回朝次日進宮應對。
天家一邊翻看奏章一邊問道:“翊兒,這次巡視歸來可有何想法?”
“兒有疑問。”夏翊清道,“郦德厚作為一路都轉運使,為何明知道下面官員有貪墨之事,卻并不做出任何行動?”
天家合上奏章,擡頭看向夏翊清,反問:“郦德厚不是給了你提示嗎?”
“可他明明可以自己去處置的。”夏翊清說,“他有權力去處置地方官員。”
天家笑着看向夏翊清,問:“赈災過程,是處置官員更重要,還是安撫災民更重要?”
“都重要。”夏翊清思索片刻,又補充道,“還是安撫民心更為重要,民心安穩,則地方安穩。”
“河北路民心安穩嗎?”
夏翊清颔首:“還算安穩,棣州受災嚴重,曹随和屈應揚克扣了不少赈災銀,但棣州各縣百姓卻并未有太多怨言。”
“那郦德厚為何還要去處置這二人?”天家擡頭看向夏翊清,“他不處置,你也會處置的。”
夏翊清正色道:“兒不明白。”
天家難得和藹地說道:“在你去之前,郦德厚已遞了奏章進來,朕也應了給他恩養緻仕。”
夏翊清面露疑惑:“他是故意的?”
天家笑笑:“曹随和屈應揚二人克扣赈災銀錢,但郦德厚在你去之前已經安撫住了百姓。”
“兒還是不明白。”夏翊清道。
“他是在給你送禮。他幫你立威立功,你也答應了等他恩養之後給他留一杯茶,這便是君臣之間的情誼。”
“可是……”
“他如果正當盛年,或是與曹随等人同流合污,貪墨銀錢,禍害百姓,朕自然容不得他,可他并不是。他做了應該做的,也留了餘地讓你做了你該做的。”天家語重心長地說,“翊兒,這種心照不宣的事情,以後不必攤開來說,朕知道你能懂。郦德厚還有姻親子嗣在朝,他可以是朕的人,但他的子嗣和姻親卻要面臨抉擇,持身中正這四個字,說起來容易但做起來太難了。”
“主上不生氣嗎?”
天家搖頭:“百姓得到了應該得到的,地方上沒有生亂,官員也被處置了,朕有什麼可生氣的?朕已經準了郦德厚的告老,至于他的子嗣姻親以後在朝中如何,那是之後的事情了。誰都不是孤身一人,他想給自己留條後路,朕當然會準許。”
夏翊清低頭不語。
天家自顧自地說道:“其實這一次朕很高興。你之前總是那般小心謹慎,從來不争不搶,知白在外也是跟叔亭一樣能忍則忍。但這一次朕看到了你的手段,也看到了知白的脾氣。這才是朕想要的。”
“主上恕罪。”
“這不是怪罪,而是誇獎。”天家溫和說道,“你會做事,也肯做事,更難得的是懂得分寸,你比卓兒好得多。”
夏翊清立刻說:“兒愚鈍,萬萬不及二哥。”
天家擺手:“這種話以後不必再說了,你并不愚鈍,所以你知道朕要你做什麼。”
夏翊清頓了頓,擡起頭看向天家,恭敬說道:“臣願為主上分憂。”
“這樣最好。天家滿意笑笑,自案前取過一封黃疏遞于夏翊清,“看完說說想法。”
夏翊清起身去接,那上面的内容他其實早已知曉,隻裝作不知,仔細看過之後将奏章放回案前,躬身道,“兒鬥膽,請父親将長孫接回京城。”
“隻接長孫?不召衍兒回來?”
夏翊清道:“宥王是貶谪到經州的,是否召回需經兩府商議,此事是國事,臣不敢置喙。但大哥的孩子是父親的長孫,尚未賜名封官,這是家事。”
天家不置可否,接着問道:“為什麼想讓朕接回那孩子?”
“為了父親。”夏翊清說,“大哥被貶出京,但并沒有廢除玉牒,他依舊是父親的長子,他的兒子依舊是有玉牒的皇長孫,皇長孫不該在經州那樣的地方長大。父親将長孫接回,是父親的仁德寬厚。”
“還有什麼?”
夏翊清斟酌片刻,說道:“若大哥心中還有怨怼,皇長孫難免耳濡目染,恐再生事端。”
天家喝了口茶,略停頓片刻,問道:“你覺得衍兒冤枉嗎?”
夏翊清沉默幾瞬,便說了實話:“冤,但也不冤。”
“說來聽聽。”
“兒鬥膽。父親若真覺得是大哥做的,那大哥此刻應在宗正寺而非經州,所以大哥冤。但那時東宮之事并非一時一日就可謀劃成的,從那些證據來看,是從大哥入主東宮甚至更早時便開始了。這麼長時間,大哥都毫無察覺,最後導緻事情發生無可挽回,所以他也不冤。”
天家倏然一笑:“你可一點兒都不笨!”
“主上讓臣懂事,臣自然不敢愚笨。”
天家用手掂着那份黃折,半晌,說道:“朕确實想把那孩子接回來,但又怕這繁華京城反而害了他。”
夏翊清:“嬢嬢賢德,大姐和二姐都知書達理。若長孫能在嬢嬢膝下長大,想來必錯不了。”
天家沉默片刻,說:“你也該有個兒子才是。”
“若此時就把皇孫過繼給兒,便如同昭告世人,兒不能行事。大哥還在,兒年歲尚輕,這事不妨再等一等。”
“也對。”天家輕歎一聲,“這事暫且放下。還有一件事朕想問問你的意見,耶蘭國想将公主嫁給知白,你怎麼看?”
夏翊清心中一緊,但神色無變,回話道:“臣覺得不妥。知白在陣前親手斬殺戎宿,戎宿是公主的表兄,知白枕畔躺着一個仇人,姑母定是第一個不同意。況且主上已答應了知白婚事由他做主,若真讓他娶了耶蘭公主,豈不是食言了嗎?”
天家輕揉眉心,說道:“那公主比婉兒還小,卓兒的王妃有孕,你又……”
“五哥今年也十五了。”
“懷兒嗎?”天家輕歎一聲,“懷兒也确實該出閣了,不過他生母是那公主的姑母,不好讓他再娶耶蘭公主了。”
夏翊清道:“二哥府上隻有一名王妃和幾名通房,尚無夫人。戰敗國公主納為皇子夫人,也并無不妥。”
天家沉默片刻,竟是展開了笑顔,道:“耶蘭是戰敗求和,自然是朕說了算。我長羽軍少帥自是不能去做他的驸馬。”
“主上聖明。”
“行了,快回去歇着罷。”天家道,“三月春獵在即,這次你可不許稱病。”
夏翊清起身行禮,退出了勤政殿。
夏翊清帶着滿身疲憊回到王府,進入寝殿便見許琛迎了上來。
“太懸了。”夏翊清投入許琛懷抱之中,低聲道,“若非明之提前告知我,我就真被郦德厚這個老狐狸擺了一道。”
許琛把夏翊清扶到床邊,替他褪了公服,說:“好在都過去了。”
夏翊清緩了緩,含笑望向許琛,道:“你得謝我。”
“怎麼?”
夏翊清:“耶蘭國主本打算将公主嫁給你的。”
許琛大吃一驚:“他是不是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