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翊清起身又行過禮,方才坐于榻上。
天家緩緩開口:“見過元邈了?”
“是。”夏翊清恭敬回話,“送走他後進宮來的。”
天家問:“他同你說什麼了?”
夏翊清道:“無非是一些無聊的事情。我既不想認他這個不知有多遠的表哥,也并不關心西楚朝堂上那個太子和其他兄弟怎麼争權奪位。”
天家聽後笑了笑,道:“難得看你表現出好惡來,你很不喜歡他?”
“父親恕罪。”夏翊清道,“兒确實不喜歡西楚人。”
“你要是沒有這一半元氏血脈就好了。”天家這話說得意味深長,夏翊清自然聽得明白,但他隻是回答道:“如果兒沒有這一半元氏血脈,這些年來也就不會連番中毒遇刺,若非魏氏敗落,兒如今還活在惶惶不安之中。今日元邈來見兒,裝出一副無辜無知的模樣,甚至還在探究恭敏貴妃當年是否真的将東西留給了魏氏,所以兒才覺得厭煩。”
天家聽言沉默片刻,輕聲說:“這些年,委屈你了。”
夏翊清搖頭道:“兒沒有覺得委屈,隻是覺得遺憾。”
“遺憾什麼?”
夏翊清苦笑一下:“若恭敏貴妃當年真留下些許東西,兒還能有所寄托懷念。可她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就連那頗有西楚風格的盒子都是留給魏氏的,所以兒覺得遺憾。”
“你生母……”天家仿佛陷入了長久的回憶,“她很漂亮,也很聰明,其實你生得很像她。小時候更像她一些,這些年長大了,眉眼輪廓有了些男兒的俊朗,倒是更像我了。”
夏翊清低頭不語。
天家道:“還好當初聽了你的建議讓卓兒接待西楚使團,不然看你這個樣子,怕是要煩死了。”
“若父親命兒接待,兒自然會盡心辦事。”夏翊清依舊恭敬,“接待使團是國事,兒不會夾雜私怨在其中。”
天家擺手:“不說這個了。倒是有件事要問你,昭文閣的袁徵,你對他有何評價?”
夏翊清斟酌片刻,謹慎答道:“兒覺得他是個好人。”
“好人?”
“是。”夏翊清解釋道,“兒跟他一起共過事,他待人以誠,懂禮守節,不迂腐也不世故,确實是個好人。”
天家:“你對他評價頗高。”
夏翊清連忙說道:“昭文閣囊盡天下大才,袁徵不過二十出頭便獲封昭文閣學士,必然是天家看重之人。”
“确實。”天家輕輕颔首,“去後宮看看長纾和端貴妃,不必在這兒立規矩了。”
夏翊清起身行禮,規矩地退出了福甯殿。
往後宮走的路上,夏翊清思緒一直未停,福甯殿裡藏在龍涎香下隐隐的藥香讓他意識到昨晚即墨允并非誇大其詞,天家身體确實有恙。可按照自己的觀察,天家并沒有病得那般嚴重,有杜廣白和澤蘭在,怎的還會讓他現在就起了立遺诏的心思?若是有機會能親自診脈,或是看到脈案就好了。另外一邊,他不知道天家突然提到袁徵是何意,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一時間他也猜不透天家在打算什麼。
夏翊清邊想邊走,很快就走到了慈元殿,給皇後請過安後就往後面去看望長纾。
長纾如今已經能将将坐住了。夏翊清逗着乳母懷中的長纾,難得地放下了心中思緒,沒一會兒澤蘭就進了來。
“四大王。”澤蘭行禮。
夏翊清道:“代内人來得正好,我這幾日身上不太舒服,自己診脈也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原本想着請太醫的,既碰上了就讓代内人給我看看可好?”
澤蘭應聲,讓乳母女使們暫時退到殿外候着,待衆人離開後,澤蘭低聲問道:“大王剛才示意奴過來,可是有事?”
夏翊清壓低了聲音說:“我剛從福甯殿來,你可知天家怎麼了?”
澤蘭猶豫片刻,回話道:“其實自宥王那事之後天家身體就一直不大好,懷勤太子薨後,杜院使請脈的次數就更多了。前幾日天家還在娘娘這裡暈倒過一次,雖然後來很快醒來,不過……脈虛而細,還隐隐有浮散之感。如今是用藥提着,所以面上暫時還看不太出來。”
夏翊清自然知道這脈象意味着什麼,他輕輕歎了口氣,問:“那嬢嬢知道嗎?”
澤蘭點頭:“知道。皇後娘娘沒說什麼,隻是讓奴和杜院使盡力照顧,也叮囑了不要讓公主們知道。”
“那依你看,還有……多久……?”夏翊清終是問出了這句話。
澤蘭沉默良久,輕聲答:“拼盡我一身醫術,最多能保三年,不過四大王應該清楚,這是怎樣的三年。”
夏翊清呆愣片刻,他自然明白————人雖活着,但隻能躺在床上,起不來身,每天清醒時候甚少,隻有氣息但沒有意識地活着。
澤蘭心中不忍,勸道:“大王什麼都懂,那些安慰的話對你也沒什麼用。但是還請大王放心,奴一定盡力。”
“天命如此,不必強求。”夏翊清緩緩地說,“醫者雖能治病,但不能逆天改命,我明白的。”
夏翊清又陪了長纾一會兒,便往承乾宮去了。承乾宮不是那些年清冷且無人問津的臨月軒,端貴妃每日都要迎來送往,還要防着那些藏在暗處的算計,不過确實正如端貴妃自己所說,她當年護得住年幼的夏翊清,如今也能擋得住後宮中的這些手段。
七月中,南境捷報,戰亂已平。随着軍報回京的,還有兩封家書,一封送往公府,而另一封則送到了寭王府。
夏翊清打開信封,裡面是一封信和一根已經枯黃的狗尾草。
許琛在信中詳細描述了如何帶兵,如何解了圍城,骁騎衛如何勇猛,以及南涼的輕騎如何不堪一擊,被長羽軍打得丢盔棄甲四散奔逃,夏翊清覺得此刻已能看見許琛橫刀立馬于陣前的英勇模樣。
最後,許琛寫道:“走時匆忙,未帶紙筆,原是随手折了一枝狗尾草教木鹞帶回,未曾想一日百裡,木鹞竟也不肯歸家了。這木鹞暫且留在我身邊,待我回朝時再親自交還與你。”
夏翊清用指腹輕輕撫摸過落款處那潇灑的“琛”字,仿佛此刻正摸着那人的手一般。他将信和狗尾草小心收好,提筆寫了封回信。
一刻鐘後,夏翊清打開書房的門,将回信交給等在門外的歸平,問道:“他可有受傷?”
歸平搖頭:“沒有,郎君一切安好。”
“辛苦你了。”夏翊清拍了拍歸平的肩膀,“天家今日已準了霍與韬讓知白協同重整布防的奏請,這次他要到年底才能回來,南境潮濕,你們都得注意些。他冬日裡也不愛穿厚衣,在城裡便算了,在那邊你們可不能再由着他任性。這次回去給他帶些厚衣,我也準備了些常用的藥,全都做成了藥丸,方便你帶回,一會兒讓安成拿給你。”
“是,多謝大王。”歸平低眉順眼地說道,“大王可還有别的吩咐?”
夏翊清:“沒什麼囑咐,你們注意安全,好好回來就行。”
歸平行禮:“那我就先走了,大王也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