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處。
夏翊清坐在案前,撐着頭目不轉睛地望向許琛,許琛垂首,尴尬說道:“你莫要再看了,院首還在此處。”
另一邊,即墨允面對着宣政處大門,隻願将自己變成這屋内廊柱,他已料到夏翊清今夜喚他前來所為何事,終是難以面對。
夏翊清收回眼神,語意溫和:“明之,我備了萬春銀葉,來喝罷。”
即墨允心頭一顫,連忙道:“夜了,喝水便好。”
此時安成通傳,稱戚烨已奉令前來,夏翊清笑笑,喚了他進來。
戚烨未料到即墨允會正對門口站立,二人險些相撞,即墨允退過半步,将戚烨讓進屋内。
“不必多禮,此處并無外人。”夏翊清道,“都統和院首今晚辛苦了,都坐罷。”
二人落座,安成奉過茶後便領着内侍退出。
夏翊清含笑道:“天氣寒冷,吃盞熱茶暖身。”
戚烨未曾多想,端起茶盞輕抿過茶湯。便是此刻,夏翊清說道:“不知宣政處的萬春銀葉可比得上赤霄院私藏?”
戚烨驚得險些将茶盞摔落,勉強穩住手,連忙将茶盞放回桌上,便見即墨允以手扶額,道:“是我錯了。”
夏翊清端起面前茶盞,緩緩說道:“院首何錯之有?說起來,我該感謝院首才是,不然知白此刻斷然是無法回京的。”
許琛面露茫然之色,隻将目光在三人面前來回往複。
戚烨欲起身說話,被即墨允攔住,道:“這是我的錯。”
夏翊清看向即墨允,面帶微笑地問:“即墨院首這次又打算編個怎樣的故事?”
即墨允輕歎一聲:“不編故事,我直說便是,戚烨是我師兄。”
此刻換做戚烨扶額,許琛則猶疑萬分,更加不明所以。夏翊清倒依舊神色如常,隻淡淡說道:“我道院首為何這般信任戚都統,卻原來有這層關系。”
即墨允輕歎一聲,說:“我和師兄孩提相識,師從玄墟山,乙未年學成出山,便再未回去。”
廟堂之上各有階層高低,江湖之遠亦有武學門派。一如赤霄院與朝堂的格格不入,玄墟山與江湖亦格格不入。世外之地,不沾染分毫凡塵俗世。玄墟弟子,凡入世,皆除名。入世弟子若有以玄墟山之名在外行事者,不出半月便會銷聲匿迹。是以世間隻知玄墟山門,卻無法探知其實力,更不知其功法流派。
戚烨尴尬開口:“大王恕罪,下官……”
夏翊清卻朝戚烨擺手:“我并非要怪罪你們,你師從何處,與院首是何關系,皆是你私事,我無權幹涉。我隻是想問院首,為何在情勢如此緊急的情況下,還要隐瞞關系?若你如實相告,我定要再次權衡一番。武瓊軍兵制改革方興未艾,若骁騎衛回援京中之事再出意外,該當如何?我若早知你們二人關系,便是能确認三萬拱聖營不會倒戈,兼之十五萬京畿軍在手,此局不必骁騎衛便可破。明之,這是國事。”
即墨允自知理虧,起身道:“大王恕罪。”
戚烨也起身:“請大王責罰。”
許琛解圍道:“南境有霍帥,定然無憂。”
夏翊清靠在椅子上,擡手輕揉眉心,道:“戚都統先回罷,我與院首還有話說。”
戚烨猶豫再三,終是離開了宣政處。
夏翊清轉顧即墨允,語重心長般說道:“我知你心意,知白一年多未曾回京,你想借此機會讓他稍作休整,也能稍慰京中家人對他的惦念,這些我自然都能明白。可畢竟國事為重。我們如今在這般位置,總有些必須割舍的東西。我若任性妄為,那是以國運做賭。”
即墨允颔首:“這次确是我考慮不周,甘願領罰。”
夏翊清笑道:“罰你說實話。”
即墨允沉默片刻,終是開口講述起往事。
永業三十二年春,即墨允與戚烨下山曆練,彼時坊間治安頗差,常有歹人趁夜劫掠。二人走走停停,救助過幾家農戶,但終究不能全顧,隻盡力而為。某夜,戚烨已然睡下,驟然傳來呼救聲,即墨允便循聲而去,見一人以帷帽遮面,用拳腳功夫将歹人打倒,那人頗為神奇,全然沒有内力,但拳腳頗硬,招招擊中要害,然終究以一敵多,且歹人多持刀劍,便漸落了下風。即墨允拔劍而出,前去相助,不過片刻就将歹人全數制服。二人互道姓名,那人便是化名言清的許箐。
他們所救人家有一七歲男童,那孩子對言清頗為親近,央着言清留宿。言清推脫不過,便在那家暫住過幾日,而即墨允也因為言清留了下來。那時即墨允年僅十四,執拗異常,任是戚烨也無法勸服他。後他們三人覓得兩間相鄰院落,便做了鄰居。即墨允傾心于言清,即便言清不久後便卷入朝堂紛争,即墨允也未曾離開。
言清名頭過盛,終是引來猜忌,敬宗召言清入宮夜談,而後言清全身而退,領了密诏籌建一“監察所”,言清已知自己怕是不能善終,與戚烨密談一番,原是準備讓戚烨帶即墨允回山門清修,卻未料即墨允搶了密诏,堅決不肯離開。戚烨自知無法勸服,便遂了他心願,獨自往軍中去了。
戚烨離開後,即墨允終是明白了自己心意,幾番踟蹰猶豫,決定攜戚烨一同回山門,卻在此時,敬宗崩逝,太子夏祌繼位。即墨允領命前往西楚,原是想着回京後便請辭離開,卻未料尚未回京,便收到戚烨傳信,隻三字————“言清殁”。
待即墨允趕回京城,已然合棺暫殡。即墨允總是不信,與憲宗争吵不休,戚烨恐他傷心過度行事失了分寸惹怒憲宗,便再提回山之事,此番即墨允與仲淵已無牽挂,便拟定了歸期。然就在此時,恭敏貴妃送來消息,即墨允奔去晟王府,終是見到了已恢複為許箐的言清。
終究又是一番陰差陽錯,許箐當時中毒頗深,即墨允不忍他獨自這般,便诓騙戚烨說找到言清遺書,想再留些時日。戚烨無奈,又逢北疆戰事起,便先随軍前往北疆,直到開宇六年,方才回朝。彼時許箐已然恢複不少,他托三哥将戚烨調離前線,送往相對安穩且離京不遠的江淮軍中。二人皆已入世,想來也是回不去山門,便在仲淵安頓下來。其後不久,即墨允借辦差之名往江南路去,轉道江淮軍,将心意坦然相告,便與戚烨就此攜手。江淮軍駐地與京城相距不遠,快馬不過一日便到,那些年即墨允若能出京,便定要往江淮軍去;後戚烨入京為拱聖十二營都統,二人終能相守在一處。憲宗崩逝後,即墨允攜戚烨往晟王府去,與許箐将這些年過往悉數說過,三人再次舉杯對飲,一如二十餘年前。
許琛想起昔年小叔曾說,他欠了院首一生際遇,原來竟都是真的。幾番陰差陽錯,才促成了今日這般。好在先帝已然故去,往事深埋永乾陵,再不會有波瀾了。
唏噓一番,即墨允終是問出心中疑問:“四郎究竟何時察覺?”
“春獵回來。”夏翊清道,“戚都統被罰二十軍棍,次日便能下床,這般深厚内力,定非凡品。雖然他裝着休養過幾日,但裝得并不像,那時安成替我去探望,正巧看見都統宅采買将萬春銀葉送入宅中。而且這些年來明之你難得向我讨一次休沐,卻偏偏是戚都統生病之時。”
即墨允心虛地摸過自己鼻尖,說道:“季亭當年說我玩不過你,果然……”
“萬春銀葉,”夏翊清笑着說,“這是戚都統所愛?”
即墨颔首:“是,他自小便愛這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