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宴會過後的幾天,也就是她穿那身一點也不合身的洋裝的那天,天氣焖得跟天空被什麼東西罩住一般,整個南州都被放在蒸籠裡蒸着。熱風貼着肌膚擦過,像細細的水潑在手肘和鎖骨上,一點一點收緊她的呼吸。
那是件灰藍色的洋裝,剪裁貼身,衣料在光下泛着低調的啞光。領口是一個半圓,正好卡在鎖骨上緣,領邊縫了一圈極細的銀絲繡邊,近看像是銀線纏出的蛛網,輕巧、冷靜、令人不敢碰。
袖子隻到三分之二,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節手臂。她站在鏡前試着擡手,動作受了衣料的拘束,隻能細微地舉到胸口,像一個剛學會敬禮的女學生。
她原本想換一套衣服,被母親按住:“不,林家崇尚西法,别穿旗袍,顯得老氣。”
母親翻出這套洋裝時語氣輕描淡寫:“從香港定的,縫得好。”
那句話她沒應,隻是低頭整理扣子。一顆一顆全是包金的貝母扣,細得像魚眼,扣進去時要先把指甲撐進扣環,再輕輕一轉——像一件婚紗,或者把自己鎖進什麼東西。
她頭發挽成一個松髻,用的是最普通的一根烏木簪。耳邊兩縷碎發被母親捋過去,藏進耳後。
“别露出來,”母親說,“林家人注重儀态。”
她點頭,什麼也沒說。
陳家的車停在租界裡最大的一家西式餐廳門口。正值日落,陽光在窗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子,模糊不清,但像她的尾巴一樣,拉得極長。
她下車的時候裙擺輕輕掃過小腿,皮鞋跟敲在地上發出細碎的響。她母親走在前面,側臉安靜,像一塊修過多次的玉石。走進門前,她回頭看了蔚青一眼,語氣極平常地說:“林家那位長子溫文有禮,去過東洋,回來任職電力總局,是拿得出手的年輕人。”
她看着母親一邊說話,一邊用指尖替她拉平肩部的線條,就像在撫平什麼必須被展示給别人看的褶皺。
“最重要的,是守規矩。”母親最後說,“不抽大煙,不賭錢。現在這年頭,找個‘不壞’的,已經不容易了。”
蔚青點了點頭,輕輕拉了拉袖口,指尖在衣料上摩挲了一下,她決定自己在确認這布料底下的那副骨頭還是不是自己的。
她低頭走進餐廳。背後被母親狠狠一拍:“站直了。”
她站直了,像一根剛被削過的鉛筆,被人握在手裡,隻等落筆簽字。
餐廳裡正播放着老留聲機唱片,聲音混着空氣中的冷氣與鮮花香,像從一口深井裡飄上來的幽幽回響。她腳尖踏進大理石地磚的那一刻,整個人像被放入另一個世界——光線被天花上的琉璃燈打得溫黃,服務生穿着白西服在席間低語穿梭,瓷器碰響時有種貴族專用的克制。
她像一個誤入劇場的觀衆,偏偏被人點了名,讓她上台。
桌上鋪着幹淨得沒有一點折痕的白布,銀餐具整齊排列在金邊盤子旁,每個叉子的齒口都像要精準切進她的咽喉。
林家人已經到了。林母穿着煙灰色的紗衣,戴着一對珠母耳環,笑得客氣,眼神卻像在審樣品。
林公子起身替她拉椅子,一身藏青西裝,沒有領針,扣子隻系到第二顆,嗓音低沉有禮:“陳小姐,久仰。”
他的聲音溫度正好,但她覺得那語調裡帶着一種冷靜的計算感,像在用尺子丈量她的笑容弧度。她坐下時,裙擺在椅子邊輕輕展開,如一張攤開的圖紙,紙上不是未來,而是落款。
她的母親開始與林家寒暄,林母笑着說:“阿彥自小體弱,這幾年身體調養得不錯。也正是時候了,我們想,适合成個家。”
“是啊,”母親接着說,“蔚青也大了。她讀書是讀得多了點,可終歸還是要回歸生活。”
她聽着這些話從左右兩邊溫柔地鋪過來,像餐布蓋在熱湯上,安靜、體貼、窒息。
林公子朝她伸出右手,像是在等待一枚印章在合約末尾落下一般等着她的回握。他的五指修長,幹淨,指甲修得極短。但她注意到那隻手的指節處,皮膚顔色略深,一圈一圈發白,像是舊傷痕硬結後留下的浮腫紋理。
她小心翼翼地回握住他的手,二人的手得體地碰在一起,像一個交易,然後分開。他不緊不慢地掏出懷表看了眼,說:“我來的路上還在想——今天這天氣,像蒸籠裡煮人,穿着西裝就是受罪。”
她聽出那是種風趣的寒暄,卻覺得他嗓音裡的溫度和他說話的内容并不匹配,像是某種被訓練出的好客公式。
林公子放下懷表,笑道:“我小時候有一陣子,特别着迷計算尺。後來父親讓我去讀工程,在東洋學的是電訊,但我還是偷偷買了個打孔機,自己造模型。”
他說得輕巧又略帶一點少年氣的自嘲:“我那時候非要給家裡的貓做實驗。什麼牛頓、萊布尼茨、那個物理學界的新星你知不知道,叫什麼……Albert Einstein?你知道嗎?他們的大作,我都拜讀過。”
這話一出,她忍不住笑了,雖然有點賣弄,但她是真被惹笑了。那笑從胸口泛上來,像藏了太久的霧氣終于被戳破。
林公子也笑着看她:“我在報上看到你的文章了——我很佩服。”
“隻是,隻是寫在朋友辦着玩的報刊上的文章,還真稚嫩……沒什麼好佩服的……”她感覺自己的耳朵有點發燙,可能已經紅了。
他抿了一口水,語調溫和,他看了眼她,好像很滿意的樣子,然後繼續說——帶着一種輕輕叩門的姿态:“像你這樣的人,如果願意嫁進林家,我不敢說會保證你能去大學、做學術……但我願意為你留一間屋子。你若不想做别的,就在那裡做做學問也好。”
這一句話像一根針,從她左肩慢慢刺進皮膚,一點不疼,卻叫人發麻。
她愣了一下,沒有答話。
她的手搭在餐巾上,指節還在不自覺地摩挲那枚銀叉的花紋。那花紋極細密,像機器裡未完工的齒輪。
她原本以為今天會像往常一樣——是一場被安排的演出,她照本宣科,坐滿流程。但現在她卻聽見自己的心裡,有一道門微微開了。
他不是那麼讓人讨厭,不像她過去遇見過的那種“會來提親的人”。
是不是也許這不是一場犧牲?是不是命運也許留了一道出口?
她沒注意到自己笑了。
那是一種幾乎讓她陌生的笑,輕輕挂在嘴角,沒有經過練習,也沒有被告誡過“要得體”。林公子說“我願意為你留一間屋子”的時候,她甚至能想象到那是個靜靜的書房,窗開在東側,光能透進來。那裡也許沒有機器、沒有實驗,但也沒有人叫她“别太多話”、“别擡眼睛”、“别再提什麼科學”。
她忽然覺得自己有點累,想靠一下,哪怕隻靠一會兒。
正在這時,母親側頭對她說:“你去洗個手吧,臉有點熱。”語氣輕巧但又鋒利,仿佛在提醒她說:“你是不是太飄飄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