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點點頭,起身,裙角帶起一點喜悅的風。
走廊上很安靜,餐廳的琴聲遠遠壓在後頭。她走進盥洗室,洗手池的水嘩嘩流,她不急着洗,隻在水面上停了停——那水像一張沒來得及弄皺的紙,映出她半張臉。
她看着那張臉:眼尾略彎,鼻尖泛紅,唇角還有一點沒意識到的弧度。
她拿毛巾擦了擦手,回頭時,洗手台旁站着一個女人,穿一件舊藍布衫,低着頭裝作洗手。她擡頭時,那是個她似曾相識的人,一張在親戚中模糊過的臉,像是在那裡等了她很久了。
女人遞給她一張紙條,手指飛快一卷,将它塞進她的掌心,隻低聲說了一句:“你看一眼就知道了。”
女人走得很快,怕自己留下痕迹。
她怔了一下,沒立刻打開紙。她站了一會兒,像是想再确認一下剛才的笑是不是真的。
她打開水龍頭,把水調到最小,水聲在流。她低頭,把那張紙攤開。
字寫得很輕,但每一筆像是用針刺出來的。
“林子彥得過花柳病。
快跑,蔚青,快跑。
——陳禮盈”
她盯着那張紙,足足過了五秒,才猛然反應過來——
“陳禮盈”是誰。
那個名字她小時候聽過很多次,後來越來越少,再後來就沒人提了。
一個“風評不好”的堂姐。
起初是說“嫁得好,嫁給了一個在上海開廠的老闆”,又過了一年,說“退婚了”,原因也不清楚。後來又說“再嫁”,嫁給一個巡捕房的翻譯官,據說“性子不壞,就是太老”。
她記得那年家裡人吃飯提起這事,有人隻是淡淡說了一句:“她也是倔得不知好歹。”
現在她才明白,那不是倔,那隻是掙紮,甚至出不了一點的水花。
她突然有點想笑,笑自己的天真。
她想起林子彥手上的痕迹——那一圈一圈發白的硬結,梅毒痊愈的痕迹,那不是她現在才認出來的。她早在握手那一刻,就看見了、察覺了,隻是那時候,她沒讓自己細想。
她選擇了不看見,就像家裡人當年看着陳禮盈一樣——沒人是真沒發現,隻是沒人願意承認。
她腦子裡突然湧起一個念頭——廁所這邊有窗,窗外是小花園,三步之後就是後門。
她可以翻下去。
真的,翻下去,沿着後巷走,就能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那張紙說的命運,離開那間“為她留的屋子”。
“快跑。”
她甚至下意識地往窗邊走了一步。
可她停住了。
裙子太緊,鞋太高,窗戶太窄,風一吹上來,都是餐廳裡玫瑰與牛排的味道。
——不是障礙,那都是借口,她知道她隻是沒有勇氣。
她沒翻。她把那張紙放在洗手池裡,看着水慢慢地把紙上的字暈開,濕透,碎裂。
她回到餐桌,像什麼都沒發過一樣,桌上的甜點還在冒氣。林公子正用叉子戳着奶油球,聽他母親講某位督軍的家宴。
她默默坐回位子,林子彥手上那顆奶油球“啪”一聲被他戳破,她吓了一跳,接着又笑着說:“抱歉,剛剛有點頭暈。”
她母親正打算開口說什麼,蔚青忽然輕輕彎下身——
她吐了,來不及沖出包間,就直接吐在餐巾上,桌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甜點的香氣和她胃裡的惡心攪成一團。
林母立刻站起來,驚叫道:“是不是吃壞了?”林公子也慌了,遞水遞紙巾,嘴裡一直在說着:“沒關系,别慌”。
她母親的臉,一瞬間陰下來了。但她沒有責罵,看上去十分着急,她隻是扶着蔚青,語氣快、低又壓着火:“你這樣太失禮了。”
她一邊說,一邊掏帕子擦她額頭上的汗,動作極快,像是怕别人看出什麼。
“走吧。”她說,“我們回去。”
她們提前退席,一路無話。直到回到車上,車門關上,母親沉默地看着窗外,一言不發,隻是偶爾擔心地偏過頭來看看她。
她靠着車窗,閉上眼。耳朵裡還嗡嗡響着,她好像聽到了有人對她喊,好像是自己的聲音。
“快跑,陳蔚青,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