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沉默地走在夜色中,腳步落在石闆路上,像敲着節奏一樣。
走了好一會兒,陳蔚青終于忍不住開口,語氣帶着一點遲疑:“你們是……親兄妹?”
“唔?”羅簡擡起頭,有點不服氣地鼓了鼓腮幫子,“不像嗎!”
“别亂說。”羅熾南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我們隻是一起在碼頭長大。”
“碼頭?”蔚青一怔,聽得有點發懵,“什麼意思?”
前頭街角的燈晃了晃,羅熾南停下來,手插在口袋裡,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我們……從小就在南碼頭那片棚戶區混大的。那時候街口有一間茶水鋪,老闆娘好心,每天收幾個沒人要的小孩去幹活、給口飯吃。”
“那天是下雨。”羅簡插嘴,“我記得,老闆娘穿着隻到膝蓋的褲子,手上拿着水瓢把我們轟進屋子裡。”
“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可能老闆娘剛剛把她撿回來,她渾身是泥,臉上還有一道被貓抓的血痕。”羅熾南笑了笑,看了看妹妹,“可她當時給了我一塊發黴的饅頭。”
“什麼叫我給你的!那是你搶我的!”羅簡一把推了他一把,“你還我!”
他們兩個在巷子口鬧了一下,像是互相踢打的小貓,但沒一會又肩靠肩地并排走着。那種說不清的默契從靈魂深處滲出來。
“所以你們都不知道自己是誰的孩子?”蔚青低聲問。
“我大概知道。”羅熾南語氣平靜,卻像石子砸進水裡,“我媽是個女工,不知道我爹是誰,她死的時候,我還不到五歲。”
“我就不清楚了。”羅簡轉過頭看着陳蔚青,“我聽說我是小時候是被港口倉庫那邊的人撿到的。他們說我可能是哪個外國士兵留下的,也可能是個洋行夥計搞出來的麻煩。”
“沒人知道。”她聳聳肩,一臉雲淡風輕,“也沒人在乎。”
蔚青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風從巷口吹過來,她忽然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涼意。
“不過沒關系。”羅簡笑着說,“有哥哥就夠啦。”
“啧。”羅熾南故意皺眉,“别這麼惡心。”
她一拳打過去,兩人又打鬧成一團,街角的燈光下,影子重疊交錯。
他們打打鬧鬧走了一段,巷子的盡頭亮起了一片光。
那光不是路燈,而是雜亂地從不同方向潑灑出來的——紅的、綠的、黃的、甚至還有一盞挂着藍紙燈罩的油燈,在風中輕輕晃動。越往前走,空氣就越渾濁,像從河水走進了一鍋濃湯。
“快到了。”羅熾南收了笑,腳步也不自覺地慢了幾分。
陳蔚青望着前面,那是一條橫穿幾條大街的小巷子,兩邊搭滿了不知哪來的鐵皮和木闆,像胡亂拼裝的骨架,巷子口站着兩個人,身上披着破布,像是睡覺沒脫下的毯子,嘴裡叼着煙卷,一眼就掃了過來。
她下意識想退半步,羅簡卻反手拉了她一把,低聲說:“别怕,那是守門的。”
“守門的?”蔚青壓低聲音。
“嗯,有點像‘收門票’的。就看你是不是熟人。”
“我們算熟嗎?”她有點懷疑。
“算。”羅簡朝那兩人揮了揮手,眼神一轉,笑得像個沒心沒肺的小孩,“哥哥的臉啊,這條街都認得。”
守門人果然沒攔他們,甚至連正眼都沒看她一眼,隻往羅熾南的方向點了點頭。
他們穿過巷口,映入眼簾的是一片低矮屋頂和被燈光撕開的夜幕。狹窄的巷道被攤位擠得水洩不通,空氣中充滿了汗味、汽油味、油炸食物的香氣,還有一絲說不上來的焦灼。
這不是市場,是一口正在沸騰的黑鍋,裡面攪動着金屬、欲望和秘密。
“歡迎光臨。”羅熾南低聲說,“這兒什麼都能找到——隻要你夠膽開口。”
陳蔚青站在巷口,有那麼一瞬間像是站在了現實世界的背面。她聽見吆喝聲、打火機的啪嗒聲、遠處傳來的留聲機的舞曲和某個攤販叫嚷着“原廠拆件!原廠拆件啊!”
她從沒來過這樣熱鬧的地方。
“走吧。”羅簡回頭拉她,“你們要的東西,應該就在這兒。”
世界就像被人翻了個面。
攤位一排接一排地擠在一起,油燈挂在攤邊,煙霧缭繞,空氣裡是重重疊疊的味道:汗水、汽油、鐵鏽、黴味,還有某種潮濕生肉似的生猛。腳底下是濕漉漉的青石地,積水在腳步下閃着微光,像剛剛退去的潮水留下的痕迹。
“别踩那邊。”羅簡一把拉住蔚青,指了指一處積水深坑,“踩下去,鞋底會爛。”
他們緩緩穿過一條巷子,轉角處支着一頂老舊的油布帳篷,邊上挂着幾塊褪色的毯子,帳篷裡面坐着一家人,父親光着膀子蹲在角落抽煙,小孩扒着一碗熱粥吃,母親坐在後面縫補衣服,眼神和燈光一樣昏暗。陳蔚青心頭一緊,下意識放慢了腳步。她從來沒有想過,在距離自己家不過幾條街的地方,會有人就這麼住在風裡。
她正要開口說話,突然被什麼吸引住了——
一個老攤販正在鋪開的破布上擺着幾個小物件:金屬打火機、開了邊的懷表、一隻生鏽的袖扣,還有一個小小的玻璃球挂墜,裡面封着一片白色的羽毛。
她停下腳步,蹲下來,指了指那個吊墜:“這個多少錢?”
“兩分錢。”攤販用像破收音機一樣的聲音回答。
蔚青摸了摸口袋,忽然才想起來——她今天連零錢都沒帶。她沉默了一下,沒再說話,隻是站起來,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多看了一眼。
“你要是再盯它三秒鐘,它會跟你走的。”羅簡忽然出現在她身後,調侃似的說了一句。
“我……沒帶錢。”蔚青低聲說。
“沒事。”羅簡拍了拍她的背,“我們不是來買挂墜的,是來拆機器的!”
說着,她一手摟過蔚青肩膀,把她帶離了攤子。
他們又走了一段,穿過一處狹窄的甬道,一股炸油味撲面而來。拐角處,一個小攤支着油鍋,鍋裡是正在冒泡的油炸鬼和圓滾滾的煎堆。
“喂,大小姐。”羅熾南把手一伸,扔了幾個銅子過去,“來不來?”
“來。”蔚青幾乎是搶着答。
三個人蹲在巷子邊沿的石台階上吃,煎堆裡裹着芝麻餡,一口咬下去滿嘴香甜。羅簡嘴上叼着半根油炸鬼,還一邊笑着模仿戲文裡的唱腔:“貪吃的小娘子——一口一個不皺眉——”
蔚青笑得彎了腰,眼角被夜風吹得微微濕潤。她嘴邊沾滿了砂糖,從來沒有吃的那麼狼狽過。羅熾南看了眼她,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笑聲和之前的都不一樣,沒有了一絲羅熾南式的嘲諷和憤世嫉俗。他遞給妹妹一個眼神,羅簡會意地笑了,擡手幫蔚青擦掉了嘴邊的糖。
就在這時,羅熾南站起身,朝一個低調站在暗角的人走去。
那人穿着一身皺巴巴的西裝,像是倉庫裡爬出來的老鼠,正躲在燈影邊上,低頭點着一根煙。
“老式打字機。”羅熾南開門見山。
那人擡眼看了他一眼:“你可真敢問,這可是稀罕貨。”
“少廢話。”羅熾南嗤笑一聲,“有沒有。”
那人猶豫了一下,咬着煙蒂點了點頭:“有。但不是帶出來就能賣的東西。你們先去對面那家糖水鋪等着。”
說完,他一擺手,轉身沒入燈火裡。
“走吧。”羅熾南回頭,語氣淡淡,“去喝碗糖水。”
他們一行人走進對面那家糖水鋪,門口挂着個寫着“楊枝甘露”的白布招牌,屋裡燈光昏黃,一股熱騰騰的椰香混着糖氣飄了出來。
陳蔚青最後一個走進去,回頭看了一眼黑市那片人聲鼎沸的燈火,心頭微微發燙。
糖水鋪的門一推開,屋裡是一股蒸汽和甜味交織的暖意。空氣像帶着糖漿的霧,牆角還貼着去年沒撕幹淨的年畫,一個穿白色松松垮垮的背心的老闆正往鍋裡倒椰汁,嘴裡哼着舊戲。
“熾南啊。”老闆一擡眼看見人,咧嘴一笑,“你又來啦?”
“來看看老朋友嘛。”羅熾南笑着拍了拍桌子,“還有兩位,一人一碗,沒賣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