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當然。”老闆把鍋鏟往鍋邊一靠,轉身去後頭拿碗去了。
陳蔚青看了看四周,糖水鋪裡坐着幾個衣着寒酸的工人模樣的人,角落裡還有個抱着嬰兒的女人,正一勺一勺往孩子嘴裡喂着熱湯。
她覺得自己整個人像被泡進了一個溫熱卻陌生的世界裡,有點茫然。
“喂。”身邊突然有人戳了她一下。
羅簡趁她分神,把一隻手悄悄伸到她面前,攤開掌心——是那隻玻璃吊墜。
陳蔚青一怔,擡頭:“你……”
“我說過,它會跟你走的。”羅簡笑着說,語氣輕飄飄的,“你剛剛的眼神跟小孩子看到糖果一樣。”
“可我……真的沒想讓你買下來。”
“你是沒說出口,但我知道你想。”她把挂墜放到她手心,蔚青慌慌張張地把挂墜塞回她手裡。羅簡嘟起嘴,把挂墜塞進哥哥的手裡:“哥,你給她帶上。”
羅熾南看了看那隻玻璃吊墜,又擡眼看了陳蔚青一眼。他沒說話,隻是伸手輕巧地解開了吊墜面上的小扣子,然後手腕一轉,從她肩頭繞到脖子後面——像是玩戲法一樣,幾下動作幹淨利落,便把那枚吊墜輕輕地系在了她頸間。
陳蔚青下意識往後縮了一下:“你這是……?”
“混街頭的時候學的小把戲。”羅熾南笑了一下,聲音含着點不以為意的得意,“本來是用來把别人的項鍊摘下來的。帶上去還是第一次。”
陳蔚青怔了怔,擡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吊墜,指尖碰到那顆冷冷的玻璃球。
她嘴唇動了動,像是想再說些什麼,最終卻隻是低低地說了一句:“謝謝。”
燈光落在她的鬓發和玻璃墜子上,像是某種柔軟的回應。
“别謝我。”羅簡歪了歪頭,“你欠我一個糖水。”
他們正說着,老闆端了三碗糖水過來,一碗椰汁西米露、一碗姜汁撞奶、還有一碗海帶綠豆沙。碗邊冒着熱氣,鋪子裡燈光昏黃,仿佛連呼吸都慢了下來。
“說起來啊……”羅簡舀了一口糖水,咬着勺柄,眯着眼盯着蔚青,“你們做那個機器,真的是為了‘保存一個人的思考方式’?”
陳蔚青沒有說話,隻是輕輕地“嗯”了一聲,随便應付了一句,又像怕回答得太認真會暴露什麼。
“那為什麼是你媽媽,而不是你自己?”羅簡靠在椅背上,聲音懶洋洋的,卻像貓爪在桌面慢慢抓着。
蔚青的手停了一下:“可能是因為,她一個永遠不會出錯的人。”
她低聲說:“她做事審時度勢、她做決定雷厲風行,連沉默都像是預謀好的,她……隻是,她說的話最後總是對的。”
“你崇拜她?”
“不是。”蔚青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不明白,那你想知道她的想法,直接去問她不就好了?”
蔚青輕笑了一向,她擡起頭,盯着羅簡,眼神卻像要穿透她,看着到她的靈魂。她半天才開口:“可是——她從來不真正看我。她看我的時候,隻是在檢查我哪裡還不像她。”
“你愛她嗎?”
陳蔚青愣住了,似乎沒想到會有人這樣問,她的手一抖,勺子碰到碗邊,發出“砰”的一聲。
“那當然。”她語氣聽起來那樣輕松,“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怎麼會不呢?”
“我怎麼覺得你恨她。”
“阿簡!”羅熾南打斷了這場對話,“别瞎說了。”
蔚青張了張嘴,沒有說話。她的舌頭像被什麼咬住了,而眼神仍舊落在那碗糖水上——糖水泛着光,像一片平靜無風的湖,而她正一點一點地往裡扔火,直到把湖燒幹。
“我覺得——”羅簡放下勺子,“你想借它,跟一個不願意再和你說話的人說話。”
三人沉默了,羅簡也沒再說話,隻是看着糖水裡的倒影輕輕攪動。陳蔚青低下頭,用勺子攪着碗裡的海帶綠豆沙,孤零零的海帶就在綠豆裡翻滾着。
空氣忽然沉靜下來,隻有店裡風扇慢慢轉動的咯吱聲。
“你們仨,今天真熱鬧。”老闆從櫃台後探出頭笑着說,“這個美女也是眼生,是南仔和簡妹的朋友?要不寫個名兒?以後來我就認得你啦。”
“算啦。”羅熾南擺了擺手,“她哪能随便留名。”
門口的風鈴突然一響。
一個人影從夜色中晃晃悠悠地走進來,穿着舊馬褂,臉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一眼掃過幾人,眼神在陳蔚青身上稍作停頓,又迅速移開。
“南哥。”他低聲喚了一句,聲音沙啞,“你要的東西,我找來了。”
羅熾南放下勺子,起身朝他走過去。那人從懷裡摸出一個裹着粗布的包裹,遞給他的時候還東張西望了一圈。
“都在這兒了,”他低聲說,“英國産的打字機,軸心完整,還有兩根傳動杆;電報機是老款,但能通電。我把零件都拆了,免得被人盯上。”
“麻煩你了。”羅熾南接過包裹。
“喂,小心點。”那人往後退了一步,似乎還有點忌諱地看了陳蔚青一眼,“這是陳家小姐啊,我在她家打……”
“沒事,她膽子比我大。”羅熾南笑了一下,拎着包裹走回桌邊。
“搞定了?”羅簡撐着下巴問。
“走吧。”他拍了拍桌面,“吃完就回去。”
他們三個把糖水喝幹淨,把碗一口氣放回了櫃台。老闆“啧”了一聲:“年紀輕輕挺能吃。”
“好吃不行嗎。”羅簡沖他做了個鬼臉,轉身推門離開。
外頭的街道還亮着一排排晃動的燈光,像水上的浮螢。他們在街頭小巷裡一言不發地穿行了一會兒,直到陳宅的高牆出現在視野裡。
“你怎麼上去?”羅簡挑眉問她。
“我再跳一次。”蔚青笑了笑。
“這次小心點。”羅熾南把布包放在地上,兩隻手一撐,就蹲下去給她當了人梯。
陳蔚青踩着他的掌心,一躍而上,翻過牆頭,穩穩地落在陽台邊。
“到了。”她朝他們揮了揮手。
“晚安,大小姐。”羅簡半開玩笑地敬了個禮。
“晚安。”她輕輕說完,轉身鑽進窗子。
屋裡還是那個熟悉的房間,枕頭歪着,書本攤開着,窗外的風帶着一點糖水鋪殘留的甜味飄進來。
她脫下外衣,走到梳妝台前,把脖子上的吊墜輕輕摘下來。
玻璃球在燈光下折射出一層淡淡的彩光,像極了黑市裡的那些艱難發光的小燈。
她把吊墜放進首飾盒,又不放心地拿出來放在枕邊。
夜很靜,風從窗縫吹過,帶着一點黴味和遠處黑市的餘響。
陳蔚青躺下,閉上眼。
她今晚,睡得出奇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