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憫初離開的那天之後,書房裡再也沒有新的人。陳蔚青每天就跟着準備一年後去法國勤工儉學的黎婉芝學法文,還學一點社會學和哲學什麼的。父母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以為梁憫初隻是有急事回香港了。
她沒說出口,隻是坐在書桌前,聽着那個名字慢慢淡出家裡人的茶餘飯後。後來也沒有人追問,也沒有人向他道别。
每天下午她都說要和婉芝溫習法文,實則穿過後院,進了鍋爐房。那裡依舊是三人臨時搭起的“工坊”,地上是拉線的銅絲,桌上是攤開的電路草圖,牆邊挂着一塊已經打孔的卡紙,像一張冒險的地圖。
她手邊攤着幾張寫得密密麻麻的問題單,她已經把“你覺得你是否有能力做這件事?”、“你是否願意為這件事放棄一切?”決定好了,她看着下面的那個問題——
“你要做的這件事,會被你的家人所接受嗎?”
她一筆一畫地把這句話寫在格子裡,又盯着那一格答案框,遲遲未動。
如果那晚我沒去,如果我沒有從窗台跳下……他是不是還在?她一遍遍地想,如果這個問題的回答是否,幹脆——無論是什麼情況,都讓機器說不要去做好了。
她忽然覺得呼吸有些凝滞。
“你寫得也太狠了點。”一旁傳來羅熾南的聲音。
她擡起頭,看到他正靠着窗,手裡拎着一小截金屬管,像是從廢機殼裡拆出來的什麼部件。他把它翻來覆去地看着,頭也不擡地說,“這問題要是問我,我還真答不上來。”
她蹙起眉:“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家人是誰。”他說得随意,像在談今晚吃什麼。
空氣像被一把鈍刀切開,沈時硯原本低頭畫電路的手,也不自覺停了一下。
“抱歉……”陳蔚青低聲說,“但你不還有妹妹嗎?”
“妹妹…”羅熾南頓了頓,然後咧開嘴笑了,“嗯,那倒也是。”
沈時硯放下了鉛筆,擡起頭看她一眼,那眼神比平時柔軟一些。他像是斟酌着什麼,才說:“别太緊張了,這些東西本質也就是螺絲和數字而已。”
蔚青轉頭看向他,有點吃驚,也有點不解。
“如果是你呢?如果你遇上了家人不想讓你去做的事,你回去做嗎?”她問。
沈時硯沒有立刻回答。他望着桌上那張電路草圖,看了幾秒,才慢慢地說:“家人從來沒有支持我做任何事。”
蔚青怔了一下,嘴角輕輕地動了動,沒說出話來。
這時,羅熾南把金屬管往桌上一丢,聲音砰地響了一聲。
“我晚上要出去一趟。”他說。
“去哪?”蔚青問。
“有人要出一批庫存,我去看看。”他轉身走了幾步,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回頭:“你這題啊,你要真做了,得想清楚你到底想聽誰的。”
蔚青怔怔看着那張紙,片刻後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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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的陳家飯廳,女仆輕手輕腳地把一紙請柬放在陳母面前,是一場西式的酒會。
“是萬隆洋行那邊的幾位客人,還有幾位駐南州的外商。”她一邊擦着銀器一邊随口說道,“你父親說這次場子要辦得體面些,尤其是你——也到了可以見見人家的年紀。”
“……什麼叫見見人家?”陳蔚青有些頭疼。
“就是見見。他們洋人都帶個男伴女伴的,你也帶個男伴好,我看沈公子就合适,自從上次他給你寫信,你們聊的怎麼樣了?”母親沒擡頭,似乎并不是真的想聽到答案,“你不是整天和婉芝混在一起學什麼法文哲學的嗎,這種場合正好交流交流。你不願意穿旗袍就穿禮服,但别總穿得像個學生。”
陳蔚青沒接話。她拿起請柬,看到了一個名字。
她不知道他會不會來——但那紙請柬上确實寫了“梁憫初 先生”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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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的老宅位于南州東城一隅,沿着西式園林改造的老洋樓,門口仍是中式影壁與紅漆大門。陳蔚青站在門前,心口跳得微快,手指在衣擺上輕輕一收一放。
她說自己是來拜訪沈公子的,女仆應了一聲進去通傳,沒過多久,一個少年緩緩走了出來。
他大約十七歲,穿着妥帖的灰藍色學生裝,眉眼與沈時硯略有幾分相像,但神情卻更冷靜,從階梯上走下來時,整個人像一把藏在鞘裡的劍。
“我哥在後院修東西。”他說,語氣不冷不熱,“請進吧。”
蔚青一怔:“你是……?”
“沈時墨。”他微微颔首,算作自我介紹。
她走進廳裡,他側身讓她先行,然後不緊不慢跟上。
廳中陳設考究,家具一塵不染,窗沿還擺着幾盆西洋紫羅蘭。蔚青剛要說話,沈時墨已經坐下,自己倒了杯茶,淡淡開口:“抱歉,家父外出了,母親……也不在。”
“沈夫人?”蔚青輕聲問。
“她早些年回了南京娘家。”少年語氣平平,“偶爾來信,也不過是寄些照片和信紙。”
蔚青心頭一震,卻不露聲色,隻道:“你母親還好吧?”
“挺好。”他望了她一眼,語氣未變。
“夫人幾時回去的呢?”她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