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南州格外陰冷,不是因為氣溫很低——甚至沒到能下雪的天氣,而是水汽攪和着寒冷灌進人的衣服裡。
永豐紗廠的晨哨聲“嗚——”地響了三遍,像冬天的風一樣,幹冷、長而苦澀,貼着耳骨刮過去。
可廠門前空空蕩蕩,工人沒有動。
灰撲撲的天壓得低低的,風從西北角巷口灌進來,穿過鐵門縫、廠房的磚牆縫,帶着冷水氣和陳年棉絮的塵味,吹得人手指發麻。陳蔚青站在馬路對面的一棵槐樹下,身上的鬥篷被風掀起一角,圍巾貼着脖子,卻總覺得冷是從腳心往骨頭縫裡鑽的。
她從未見過永豐廠門口這樣混亂過。
女工們裹着棉布圍裙,有人戴着褪色的軍綠色手套,有人幹脆把破舊的毛線帽反過來套在手上防寒。幾個中年婦人蹲在廠門口的磚階上,鼻頭紅紅的,嘴裡吐着白氣,一邊嚼着冷飯團一邊罵:“一到冬天就拖工錢,這年還怎麼過!”
孩子的啼哭聲從人群中斷斷續續地傳來。
廠門開着一條縫,像張開嘴卻不說話的人。
這時——人群中忽然爆出一句尖嗓門的喊聲:“今天不進廠!阿妹的手斷了,廠裡一個屁都不放,我們就坐着,不走了!”
喊話的是個穿深藍粗布衣的女工,站在一隻翻過來的汽油桶上,腳下墊了兩塊磚。她手裡拎着一條灰圍巾,在空中一圈一圈甩着,像是在揮旗。
“不給賠償,别想讓我們動機器!”
“我們要見東家!沈家不給交代,我們不幹了!”
“我們也是人!”
陳蔚青一怔,望向那喊話女人腳下的牆角——
一個穿舊藍襖的女孩蜷在那裡,臉凍得發青,嘴唇幹裂,右手被層層紗布包裹着,包布已經被藥水和血污染成暗黑色,像一坨褪色的棉花。她的眼睛睜着,卻像蒙了一層霧。
她心裡一緊,趕忙往人群裡擠,鞋底踩在濕冷的青磚上,被泥塊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羅簡!”她喊了一聲,終于看見了那張熟悉的側臉。
羅簡披着件藏藍色粗呢外套,圍巾一圈圈纏得很緊,臉凍得泛紅,一隻手揣在兜裡,一隻手攥着一張皺巴巴的白紙。她看到蔚青,眼裡閃過一絲急促的光。
“蔚青姐!”她拉了她一把,聲音壓低,“你怎麼來了?”
“怎麼回事?你……你們怎麼都在這?”
“我哥聽說他們要鬧工傷賠償,就拉我一起來。”她指了指不遠處一個站在汽油桶邊的青年——那是羅熾南,臉色鐵青,雙臂交叉抱在胸前,身上的棉襖開了線,露出裡面破舊的内襯。
“我們認識這個女孩,她平時話不多,但人特别認真。”羅簡低聲說,聲音有點啞,“她剛進廠一個月就出事了,手絞進去的時候,工頭還在旁邊罵她慢。”
“廠裡隻給了她三塊錢,還叫她别來鬧事。”羅熾南咬牙,“他們覺得把我們當什麼了?”
這時,一道清脆的女聲插了進來:“我早上看了現場,就跑回去排版了。”
黎婉芝走了過來,穿着厚厚的呢子鬥篷,圍巾幾乎蓋住了半張臉,手上還捏着幾張油墨未幹的報紙樣稿。
“我幫你們寫了,寫得很直接。”她說,“标題是《紗廠少女斷臂真相》,内容包括現場描述、阿妹的口供,還有你們在場的幾位工友作證。”
“我一會就去女中偷偷印,先印兩百張,街頭派、茶樓派、碼頭也派,讓大家都知道——你們不是一個人在喊。”
羅熾南斜了她一眼,冷冷地哼了一聲:“你印這個幹什麼?拿來做功課寫作示範嗎?”
婉芝一下子僵住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什麼意思?”羅熾南直視她,“你覺得我們這些人的命,隻有你寫出來才算數,是不是?”
“哥……”羅簡輕輕拉了拉他袖子,小聲勸,“婉芝姐是真想幫我們。”
羅熾南沒說話,眼神依舊不信。
陳蔚青看了看三人,又低聲問:“那……沈時硯呢?他……他不是沈家人?他應該能——”
“别把他扯進來了。”羅熾南冷笑,“他是隻關心他那科學、技術的沈家少爺。他懂什麼?”
“他也沒有那麼……”蔚青小聲反駁。
“沒有那麼什麼?沒有那麼活在天上?就算這樣他又能說上什麼話?”羅熾南看她一眼,“别拿他說事。他來不來,都不會有人賠錢的。”
氣氛凝住了幾秒。
“可我們也不能什麼都不做。”婉芝輕輕開口,像是撿回自己的位置,“我真的想幫你們。我印了報紙,明天之前,整個南州城都會知道這件事——到時候,就不是隻有你們在喊了。”
她攤開手裡的排印稿,紙頁在冷風中微微顫抖,上面用黑體印着标題,字體有點歪,但分外醒目。
羅簡接過來看了看,又遞給她哥。
羅熾南低頭掃了一眼,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