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時硯的話音剛落,夜風中忽然傳來一句刺耳的話:“你腦子有問題吧?”
兩人猛地轉頭,就見沈時墨一手插着高級西裝的口袋,一手晃着一枝不知從哪兒折來的細樹枝,站在他們身後,完全沒有了剛剛長桌上那個貴公子的模樣,昂貴的西裝給他穿出了一種随性。他臉上挂着滿臉“真無語了”的表情。
“你怎麼——”沈時硯差點跳起來,“你在後面多久了?”
“你們一出門我就跟出來啦。”沈時墨理直氣壯地說,“一看你倆那表情就知道準沒好事,結果一聽,還真是沒好事。”
他瞥了他哥一眼,又瞥一眼陳蔚青,聳聳肩:“不好意思啊蔚青姐,之前你們在密謀‘假情侶’的時候,我就在外面偷聽了。”他說得輕描淡寫,像是說自己在院子裡逮了隻貓,“雖然偷聽是我不對,但我也幫了你一把,我們算是扯平了。”
“我一看哥好像要假戲真做,你都吓傻了,還愣着。我不出來救你,難不成看他一頭栽進坑裡?”
沈時硯臉色發白,像是詞彙突然全部失效了,站在原地結結巴巴:“我……我不是……我沒……你——”
“你什麼你。”沈時墨毫不客氣地打斷他,“你就因為媽說了兩句好話,就要把蔚青姐拉下水?你以為自己是獻身革命呢?母親要知道你這點算盤,她得羞愧而死啊。”
陳蔚青“撲哧”一聲,忍不住笑出來,又有些歉意地說:“那你剛才在餐桌上那麼失禮……沒事嗎?”
“應該會被爹訓一頓吧。”沈時墨抖抖肩,“但老太太疼我,不會出大問題。”
他眨了眨眼,又輕輕敲了敲沈時硯的額頭:“哥你聽好了,我罵你那幾句,老太太和父親都聽見了。他們肯定會重新考慮這段聯姻,至少……不會那麼關注了。”
“你要自由,我替你掀了桌子;你要成親,我也不攔你——但下次别拖人下水了,好嗎?”他撇撇嘴。
“好的。”沈時硯愣愣地回答,不知道誰才是兄誰才是弟。
風又起了,吹得樹葉沙沙響,夜色中三人靜了一會。
然後沈時墨一拍手,像個打完仗就打算走人的士兵:“行啦,我說完了,我回去了,回去看我會不會被爹追着念三頁《大學》。你們要搞羅曼蒂克,記得搞清楚是真的還是假的,别回頭我又得替你們收拾爛攤子。”
他轉身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頭喊了一句:“蔚青姐,雖然我哥這次把事情搞得一團糟,但他還是個很好的人——很好的哥哥,你相信我。”
晚宴散了,兩家人各自散去,陳蔚青和父母回到車行在夜路上,路邊的小攤販點起的煤油燈打車窗上,一明一滅。南州市也像散了場,萬物都藏進了夜色的褶皺裡。她想起了一句話,她一直記得的,但一直沒懂,直到今天,直到沈時硯的那一番話。
“有時候她比誰都像小孩。”
那位平日隻聞其名、從不露面的“姚夫人”,一直是蔚青印象中那種站在遠處的女主人:開女學的進步女性、沈家的賢内助、在各種傳聞裡冷靜周全又手段老練的女人。
可在沈時硯的嘴裡,她是完全另外一種人:一個有時候像外交官,有時候像個孩子的女人。
會給自己的兒子找借口逃宴會。可能是早就明白什麼是“形式”,也早就不屑去演。但她也從來不給孩子們一個滿意的眼神,一個鼓勵的笑容,因為她從來就不在他們身邊。
她想起母親,在她自己第一次給自己梳頭的時候,在她第一次能完整的背下一首詩的時候,在她寫出第一篇英語文章的時候,那個滿意的笑。
她好久沒看見了,以至于差點忘了。
後來母親就永遠站在最中心,衣着得體,說話不疾不徐,像個從不犯錯的秤砣,穩穩壓在整個家庭和洋行的平衡上。
她有沒有可能,不是我想象的那種人。陳蔚青想着。她看了看坐在旁邊的母親,母親正吹着晚風,手中握着隻象牙骨扇,扇骨卻未張開,指節微彎,像是拈着什麼不肯松手的意念。
車輪在石闆路上滾過時發出一聲不緊不慢的颠簸聲,像誰輕敲了她的心。
蔚青把頭靠在窗上,眼神追着窗外一盞盞街燈的殘影。宴會結束已有一段時間了,可那些交談、微笑、點頭、推杯換盞的聲音依然像蛛網似地黏在耳後。
她突然想知道。非常想。
“媽。”她已經多久沒用過這個稱呼了,這個稱呼已經被“母親”取代了太久。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蔚青望着窗外,像是在說給夜色聽,“如果你很想做一件事,可你知道,你的家人不會接受。你還會去做嗎?”
母親沉默了。
這個沉默比回答更像一種回應,像是有人突然拂開了一層布,露出下面微微喘息的事物。
她一直以為,母親會堅定地說:當然不。
但她沒想到的是,母親緩緩開口,聲音像凝固在風中:“會。”
夜已經很深了。
陳宅的走廊被壁燈照得幽幽亮,風從外牆那棵老槐樹間吹進來,帶着微鹹的江氣。
書房的門虛掩着,蔚青坐在書桌前,手中捏着一支沒有墨水的鋼筆。她已經坐了很久了,什麼都沒寫,什麼都沒想,隻是盯着桌面那道小小的刮痕出神。
屋子很安靜。安靜到她能聽見自己腦海裡殘餘的風聲,還有那句仍未散去的低語:
——“會。”
她反複想着母親說這句話時的神情,那隻是一種已經走過很多風雨的人,終于承認自己曾繞道而行的平靜。
“你還沒睡?”身後傳來一道輕輕的女聲。
母親站在門口,沒有穿她慣常的褙子,而是披了件家常的薄綢長衣,頭發松松挽着,燈光下看不清表情。
蔚青沒有轉身,隻輕輕“嗯”了一聲。
母親沒有多說什麼,走進來,在她旁邊的藤椅坐下,把手中那把半舊的象牙骨扇輕輕擺在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