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隻有風吹過窗紙,發出“嗒嗒”的聲響,像什麼将要揭開。
“你是不是在想,我為什麼會那樣回答。”母親終于開口,聲音比平常低了許多。
蔚青點點頭。
母親沒有立刻繼續。她垂下眼簾,像是在過一道很遠的門檻。
“我小的時候啊,家裡是南街巷子裡一戶人家,門口種着一棵柚子樹,夏天特别熱,但柚子葉子多,遮得住光。”她慢慢說道,“我們家不是窮苦到揭不開鍋,但也說不上好。娘縫衣服,爹教書,書塾裡來來去去都是些街坊鄰裡的孩子。”
“爹倒是認真,整天講‘立身以立學為先’,總說讀書能修身,修身能齊家。他也教我識字,還教我背詩。隻是……”
她沒有說隻是後面的話,可能是找不到一個合适的詞。
“我十六歲那年,爹說,有個屠戶家來提親了,說是人勤快、家裡有肉吃,還能分幾塊地。他讓我快點答應,他說:‘敬微,這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啊’。”她笑了一下,笑容像是從喉頭逼出來的,“我問他,你講了一輩子仁義禮智信,到頭來要我嫁給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人?”
“他打了我一耳光,說‘哪個女人不是這樣的?就不該教你那麼多書,還是得聽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他罵太難聽。我第二天就走了。”
蔚青怔了一下。
“那時候,洋人剛在西碼頭開了家餐廳,要招會寫字的女服務生。我正巧,什麼都不會,隻會寫字。”她輕描淡寫地說着,語氣平淡得像在講别人。
“我一開始隻能擦桌子,端盤子。有人摸我的手,我還不敢吭聲。”她輕輕歎了一口,“但我隻能硬撐,我沒有家可以回,我去哪呢?父親家?還是那個屠戶家?我去看他們用什麼菜單,聽他們講英語,我也跟着學。”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些,“就是在那裡,遇到了你父親。”
“他當時是陳家大少爺,和幾個朋友來喝咖啡,笑話我們念得‘tartelette’發音不準。我回嘴了。他好像覺得有意思,又來了幾次,就熟了。”母親——那個叫唐敬微的女人輕輕摩挲着扇骨,“後來他約我出來,說想和我過日子。我是傻子,以為遇上了救星。”
“剛開始确實很好。”她望着窗外,“他帶我去聽劇場的莎士比亞,去北邊看玫瑰花開,還給我寫情詩。他說他想去英國留學,寫小說、研究戲劇。”
“我說好。我說你去,我在這裡等你。”
“可還沒來得及走,陳家的老爺子就忽然病倒了。”
她的手指輕輕一抖。
“你父親慌了。他根本不想當家,整天念王爾德、葉芝,哪知道香料怎麼運、賬怎麼結、關系怎麼打?”
“他把自己關在書房整整三天,最後來找我。他跪在我膝蓋邊上哭,說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閉了閉眼:“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覺得,我不能等人來救我了。”
“我摸了摸他的頭,跟他說,‘你做不好的,就我來。’”
“從那以後,陳家所有的賬、所有的路,都是我一手撐起來的。”
她站起身,收好那把扇子,輕聲道:“睡吧。”
她轉身走到門邊。
“媽。”陳蔚青忽然叫住她,聲音不高,卻帶着一點難以啟齒的執念。
母親回頭看她。
“我真的和沈時硯……沒有。”她低聲說。
屋裡頓了一下。
唐敬敬看着她,眼神沒有波動太多,隻像是看着一個她早就能預見的答案。
“有沒有感情無所謂。”她淡淡道,“主要是沈家能護着你。”
“我就你一個女兒。”她緩緩走回來,在門邊站定,語氣依舊平靜,“你知道我生你的時候,血流得整整一盆。我差點死在床上。”
“你父親急瘋了。”她輕輕笑了下,“他把他見過的所有中醫、西醫都請來,家裡金條銀票一夜花出去一大堆,才勉強把我和你都保了下來。”
“可能是因為感情吧。”她的語氣一頓,“也可能是他心裡清楚——我要是真死了,就沒人替他撐起陳家了。他就得自己扛,他扛不住。”
“你知道他後來再也不敢讓我懷孕了嗎?”她輕輕一笑,“不敢。他說他怕再出點事,就兩個都沒了。”
“但老太太不這麼想。”她收起了笑,“她一直覺得,你父親那一房的人早晚要退下去,陳家的家業,要回到你堂哥手裡。就是你父親弟弟的兒子,是老太太的長孫。”
她頓了頓,眼神淡淡地望着蔚青:“我不是不疼你。我是知道,這陳家——沒人會因為你姓陳就讓着你半分。不想被你堂哥們吃幹抹淨了,你就得找個好的靠山。”
“沈家現在風頭正盛,沈太太又念舊。你和沈時硯私交不錯,比起讓你去嫁個新起的軍需商、或者什麼不知根底的人——他是最好的選擇。”她語氣很輕,卻字字落地。
“有沒有感情不重要。”她輕聲說,“你父親娶我那會,也說過一輩子都隻愛我一個。”
“但你看——到最後,隻能勉強算得上相敬如賓。”
她看了她一眼,眼神裡沒有責備,也沒有強求,隻有一種冷靜至極的提醒。
“我不攔你,也不逼你。但你自己要想清楚了。”
說完,她轉身走出門去,背影在門框投下斜長的一道影子,夜風将那影子吹得輕輕搖晃,像她的扇子在風裡輕輕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