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覺得你該去看看。”唐敬微坐在銅鏡前,一邊撥弄着鬓邊的發絲,一邊說。
陳蔚青沒有答話,隻是站在她身後,替她拎着那件銀灰色的旗袍,布料輕薄柔滑,像是水中撈起的月光。她手指撫過旗袍的花邊,心卻在想着另一個地方。
“沈家的老夫人病了,沈太太從南京趕回來,眼下肯定要見見你這個‘未來的小兒媳’。”唐敬微語氣不重,語氣卻像是溫水裡的石子,一點一點沉到底。
“我又沒說要嫁過去。”陳蔚青低聲。
“你沒說,但你也沒否認。”唐敬微回頭看她一眼,眼裡那種半溫柔半銳利的審視,讓人喘不過氣,“怎麼,他當時不是你挑的男伴?”
外面天色還早,院子裡的桂花已經落了一地,風吹來時,有幾朵貼在窗紙上,仿佛一隻隻不願離去的舊夢。
“你從前不是說過嗎,女人要有自己的聲音?”唐敬微輕輕笑了一聲,“沈家要你,沈公子喜歡你,作為陳家小姐足夠舉足輕重,你不說話,他們也會聽到你的聲音。”
她沒有等女兒回答,隻是接過旗袍,自顧自穿上。鏡子裡映出母女兩人的影子,一前一後,一個沉靜,一個彷徨。
蔚青忽然低聲說:“宣之于口的,真的都是我的聲音嗎?”
唐敬微穿好衣服,又換了雙耳墜。她不看鏡子,隻看女兒,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你别總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今天是給你臉面。你要是不去,不止我沒面子,陳家其他旁支也要說閑話。”
“我和沈時硯其實……沒那回事。”陳蔚青終于忍不住了,低聲反駁。
“有沒有那回事,不是你說了算的,也不重要。”唐敬微轉身,那聲音像是藏着鞭子的絲絨,“你去宴會上站一站,不欠你什麼。你今天不去,明天你爹就要親自來請你了。”
陳蔚青深吸一口氣,沒有再說話。
母親和她坐上了汽車,父親早已經坐在副駕駛了。見她們上來,他揮了揮手,示意司機啟動。
車開了一會,在一家富麗堂皇的西式餐廳前停了下來。門前停着幾輛南州難得一見的私家車,門童西裝筆挺,站得筆直,像一道暗示着權力等級的門檻。
她們三人走進去,陳蔚青從一進門起就覺得冷。
不是天冷,屋裡的爐子燒得正旺,紫檀木桌面被烘得溫熱,長桌正中還擺着剛煲好的參湯,香氣缭繞。但她仍覺得冷,像是從骨頭縫裡升起的一股寒意。
這不是一次普通的宴會,而是一場會談——兩家的會談。整家餐廳都被包下,所有客人都被清走,西式的廳堂裡卻擺滿了傳統中式器具。橫擺着一張老紫檀長桌,桌沿雕着一簇簇蓮花,美麗且虛假,地磚是廣式嵌花。長桌一側坐着沈家人,一側坐着陳家人,正中坐着沈家老夫人和陳蔚青的外祖母,身後各站着幾位神情肅穆的傭人。
陳蔚青坐在長桌最末尾,沈時硯就在她身旁。他們像是被擱置在棋盤角落的兩枚棋子,外表沉靜,實則無從選擇。
“南市第三碼頭的調撥權,貴方若是願意放手一成,我們自然可以在通關上網開一面。”沈家二叔溫吞地說,聲音裡卻帶着分毫不讓的精明算計。
陳家老二陳叔雲冷哼一聲:“港口的流轉你們占了七成,還要我們讓一成?沈二爺怕不是忘了去年東區鐵道是誰出的本?”
一時之間,空氣像凝固了一樣。連湯壺裡的煙都繞得更慢,桌面仿佛響起了什麼無法言說的“滴答”聲。
“先不談這個,傷了和氣。”主位上的沈老夫人忽然開口,她聲音不大,卻沉穩如鐘,“年輕人的婚事,定得怎麼樣了?”
頓時,所有目光都移向了桌角。
陳蔚青的指尖頓時一緊,幾乎能聽見自己掌心裡滲出的汗珠滾落。沈時硯坐得更直了些,他穿着深灰長衫,領口扣得整整齊齊,斯文得體,倒像是一個清清白白的旁觀者。
“我覺得——”他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像一杯放涼的清茶,“這些事長輩們做主,我們晚輩聽就是。”
話音落下的那一瞬,蔚青隻覺得五雷轟頂。
他怎麼可以這樣說?這不過是一場演戲,他怎麼就真的把決定權交了出去?那是他們的“假戲”,現在卻像是真要成了别人寫的戲文。她隻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突突地疼,好像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隻剩下空氣中的低壓與自己的心跳。
“大哥的婚事有什麼用?”沈老太太身邊的沈時墨忽然開口,聲音清亮又帶着少年人的沖撞,“他一心想着去北平謀個大學裡的差事好分家呢,分了家還不知道是不是沈家人。”
“沈時墨!”沈父沈則謙沉聲喝住,“你怎麼說你大哥的!”
“好了好了……”沈老太太擡手止住,“時墨也不是有意的,童言無忌。時硯,你也别介意,他還小。”
蔚青耳朵發熱,視野像在收緊,仿佛連空氣都要塌下來。她覺得自己必須離開——哪怕隻是一小會兒也好。
她絞盡腦汁,英文不行,至少她的父母都聽得懂。那……或許……她隻學過一點點,隻是在梁老師講到歌德的浮士德的時候偷偷記下來的。但或許,或許真的可以——
誘惑浮士德的魔鬼梅菲斯特說:“地獄本身也有法則。倒是妙極了,如此便能立契約,與諸位大人,你們這些先生,妥善達成?”
她忽然伸手握住沈時硯的手,低聲、急促地說了一句:“Die Hoelle selbst hat ihre Rechte.”
地獄本身也有其法則——都是合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