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蔚青趴在鍋爐房的桌子上,桌面已經被擦得發亮。窗外風吹着枯葉在鐵皮屋檐上飒飒作響,她的鉛筆頭卻遲遲停在空白紙上。
“命題清晰。”她低聲重複着梁憫初的說過的話,“不能模棱兩可,也不能感情用事。”
她寫下第一句,又劃掉。寫了第二句,又擦掉。最終,她在紙上鄭重地寫下:“如果服從是錯的,那不服從就一定是對的嗎?”
寫完她就停住了,盯着那一行字,仿佛盯着鏡子裡的自己。邏輯代數并不允許猶豫,可她猶豫了許久。
這個問題她不是第一次問自己,但這是第一次,用邏輯的方式問出口。
她在紙下畫了兩個格子,一邊寫上“是”,一邊寫上“否”。
鉛筆頭在“否”上輕輕一點,又停下。
那是自然,這是邏輯,是數學,是不容置疑的。
“服從是錯的”的否命題是“不服從是不錯的”,也就是“不服從一定是對的”。
但可惜真命題的否命題不一定是真命題。
她忽然覺得這不像是在解一道邏輯題,更像是在押一場賭注。
她手指還搭在紙上,耳邊卻傳來“沙沙沙”的聲音。她擡起頭,發現不遠處,羅簡正趴在一塊空着的卡紙闆上寫東西。她身子半伏着,舌尖還頂着嘴角,像是在給每一個字都加上點力氣。
“你在寫什麼?”陳蔚青有些好奇。
“沒什麼!”羅簡“唰”地把那張紙往懷裡一揣,眼睛一瞪,像隻被抓住偷吃糖的小貓。
“讓我看看嘛。”蔚青伸出手。
“真的沒什麼啦!”她臉頰一紅,又悄悄往後藏,紙邊卻露出一小行歪歪斜斜的鉛筆字。
陳蔚青笑了笑,輕輕一拉,羅簡沒攔住,隻好垂着腦袋任她抽走那張紙。
紙張上是幾段零碎的句子,字不工整,标點混亂,有些字還一看就知道是生拼硬造,但那種認真勁卻從歪歪扭扭的筆劃裡透了出來。
她寫的是碼頭邊的一個女人。每天早晨天還沒亮,就提着竹籃子和破桶,赤着腳踩着濕滑的青石闆下來洗衣服。她總愛唱歌,不是那種戲曲,沒人知道那是什麼,或許是她自己寫的呢,歌曲的尾巴拖得長長的,像是不願意結束。
有一回冬天看到那女人蹲在水邊,腳已經凍得通紅,鞋子卻沒脫,褲腳浸着水。她說她原本想叫她回去歇歇,可她唱得太入神,像是忘了這個冬天是給人冷的,忘了水是給人疼的。
“多冷的天呐,像刀子一樣。”
“還好咯,我聽說往北邊走啊,冬天會下雪,跟人一樣厚呢。”
“大娘,你見過雪嗎?”
“沒有,但應該是白色的吧。”
她寫她有次在碼頭角落睡午覺,迷迷糊糊地聽到那女人唱到一半停下,遠遠地傳來别人口氣粗的喊聲:“阿珠——飯呢!”然後歌聲就沒了。她從石頭縫裡擡頭看過去,隻看到那女人把衣服一裹,飛快地往家走,走幾步又回頭看河水,像是怕有人偷了她洗到一半的褂子。那女人手上的皺紋像麻繩,唱歌的時候總是笑,笑得嘴角往下垂。她從來沒聽清那女人唱的是什麼,但就是好聽,直到現在,她還是會在夢裡聽到那首歌。
“你這篇,寫得真挺好。”陳蔚青輕聲說。
“你别笑我啊!”羅簡抱着頭,“我就瞎寫寫,反正你說以後要寫文章嘛,我就想試試。”
“我為什麼要笑你?”蔚青拍拍她,“這比我第一次寫的還好。”
“真的?”
“真的。”她認真地點頭,“你這篇,我要給婉芝看。說不定,下期的報紙上就能登出來。”
羅簡嘴張得大大的,最後狠狠地點了點頭:“嗯!”
“那麼感人?”沈時硯在角落悠悠地開口,手上還在擺弄着他的繼電器,“那我也寫一篇,題目叫《命題邏輯分析》,附帶三頁數學證明,怎麼樣?”
“滾。”陳蔚青和羅簡幾乎異口同聲。
就在這時,鍋爐房門被猛地推開,風卷着幾張廢紙飄了進來,黎婉芝穿着一件淺米色短外套,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手上舉着一張泛黃的宣傳單。
“走啦走啦!電影院今天放新片!”她邊喘氣邊揮舞着紙,“派拉蒙的新片,聽說是有聲片,老黎說那唱歌的人像是在耳邊唱的——要不要聽聽?”
“有聲片?”羅簡一瞬間坐直了,眼睛亮得像貓看見燈,“什麼意思?真的人說話嗎?”
“當然是!”婉芝得意地一揮手,“在明珠電影院,今天晚上六點,趕得上!我剛和售票的說好了,有三張票。”
“哎你怎麼就準備了三張?”蔚青狐疑地看她。
“當然是給你、我、還有我們的小作家。”婉芝笑眯眯地看向羅簡。
沈時硯在角落咳了一聲:“好歹我也出過力啊,電影不給我看?”
羅熾南也在角落咳嗽了一聲:“咳咳,我就不用了,給我妹妹帶回來就行。”
“等你寫完你的邏輯分析,我們請你看《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與基礎》。”婉芝翻了個白眼,把宣傳單甩進他懷裡,又轉頭對羅熾南說,“抱歉忘記你了南哥,咱們看浪漫愛情故事也不好意思帶着你們是吧,反正你放心好了!一定會把你妹妹全須全尾地帶回來給你的。”
天色将暮,三人有說有笑地從鍋爐房裡走出去,一路經過碼頭舊街,走過昏黃燈火和小販攤前的汽水箱。明珠電影院的門口已站了不少人,穿長衫的、穿西裝的、還有穿洋裙的太太。燈牌上的片名寫着《茜茜與皇冠》,燈泡一閃一閃地亮,像是要把整座城市照進新的時代。
“哇……”羅簡仰着頭看那幕布一樣的燈箱,“第一次看電影哎……”
“而且是第一次聽見電影會說話。”婉芝摟住她。
“那我該穿得隆重點……”她悄悄拉拉自己的工裝褲。
“沒關系,我們就是來見見世界的。”陳蔚青站在她另一邊,語氣輕柔,卻帶着堅定,“反正我們已經在寫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