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院大門緩緩打開,柔和的光從門縫中洩出來,映在三人臉上——那是少女最明亮、最滿懷期待的表情,如夜色中最早亮起的三盞燈。
電影廳的燈緩緩熄滅,熒幕前一瞬間漆黑無聲。
羅簡緊緊攥着椅子的邊緣,眼睛睜得比燈泡還大。黎婉芝靠在她旁邊,嘴裡嚼着半化的硬糖,眼神裡卻早就亮晶晶的,像是比誰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陳蔚青坐在最邊上,裙角整整齊齊地收好,手裡還攥着那張被折過幾次的票根。
銀幕亮起來的時候,是一點微光在黑暗裡掙紮,然後一下子炸開,像天花闆裂出一道縫,從裡面灌下了另一個世界的光。
有聲片開始了。
屏幕上,一個女人——那是主角茜茜公主,她在奔跑,她的裙角揚起,嘴巴張開,竟真的發出了聲音。
不是字幕,不是講解,是——她在說話,她在唱歌。
羅簡像被電到了一樣,整個人往前傾了半寸。
她眼睛睜得極大,嘴唇輕微張開,好像怕驚擾了什麼聖物。
“哇……”她低低吐出這聲,幾乎不是在說話,而是驚歎。
電影是黑白的,畫面不算清晰,聲音裡帶着老式留聲機的沙沙響。主角茜茜公主第一次騎馬出場時,她頭發在風中飛舞,眼睛亮得像星星,一句“我不想嫁人,我想去環遊世界”,就讓全場悄悄安靜了一瞬。
她不是那種規規矩矩的公主,她會偷跑出去爬樹,躲在廚房幫廚子做點心。她第一次見到皇帝時正穿着一身不合規矩的獵裝,頭發還亂着,臉上是被陽光曬紅的熱度。可她卻毫不怯場地說:“我是我父親的女兒,不是王冠的附屬。”
“這台詞真漂亮……”黎婉芝小聲贊歎。
陳蔚青心裡輕輕一動。
電影後半段,茜茜嫁給了皇帝,卻在禮儀、宮規和女人的敵意中漸漸失語。她看着鏡中被打理得無可挑剔的自己,輕聲說:“我變得連我自己都不認識了。”然後獨自一人離開了宮廷,去了海邊。
鏡頭拍下她在海邊騎馬、在山上讀書,在一間開滿牽牛花的小屋裡獨自生活。直到某天皇帝來找她,說:“我需要的是你,不是一個完美的皇後。”
“可我不再知道,我是誰了。”茜茜說。
電影的最後,她還是回到了維也納,坐在王座邊,卻閉上了眼睛,像是困倦了很久。
電影就這樣在她在王座上的打盹裡結束了。”
燈光亮起。
電影院一時靜默。三人都沒有說話,像是被這場黑白夢纏了一整晚,誰也沒先醒過來。
“你們說……”羅簡先開口,聲音有點啞,“她開心嗎?”
“她自由嗎?”黎婉芝說。
“她是她自己嗎?”陳蔚青問。
然後三人對視了一眼,忽然笑了。
“唉……”婉芝伸個懶腰,“南州的三個平凡女子,操着公主的心。蔚青你想想得了,我費個什麼勁。”
“但你不覺得……”蔚青慢慢說,“她其實是我們都想過的那種人嗎?反叛一點、聰明一點、不太妥協……但最後還是回去了。”
三人走出影院,風吹起街上的燈光,腳邊是汽水瓶滾落的聲音。外頭街燈還亮着,街上人影稀落,三人一言不發地走了一段路,才在路口一起笑了起來。
南州街頭的燈光不像北方城市那樣明亮,卻也足夠照出人影。幾家雜貨鋪還沒打烊,街角傳來賣糖人的吆喝聲。風吹過明珠電影院的門簾,揚起一縷縷剛剛被電影熏熱的回憶。
“她真美啊……”羅簡一邊走一邊念叨,仿佛還沉在電影裡,“那個海邊的鏡頭,我都想哭了。”
“你是羨慕她的裙子,還是她那匹白馬?”黎婉芝打趣她。
“是她那句‘我變得連我自己都不認識了’。”羅簡小聲說。她的聲音有些遲疑,像是怕自己太過認真了。
三人走到舊城區的小巷口,月亮從雲層裡探出頭來,昏黃的街燈下,她們的影子拉得老長。
忽然,羅簡像是心血來潮,輕輕哼起了剛才電影裡反複出現的一首旋律。
那是一句德語的歌,調子柔柔的,像是穿過維也納的風。她不會德語,隻是在模仿她的發音,詞也記得不全,調子甚至有點走音,可唱得極認真,眼睛望着月亮,像是要把整個夢留住。
陳蔚青和黎婉芝都停住了腳步。
月光落在她們身上,白色的、薄薄的,像灑了一層舊時代的銀粉。
羅簡唱到一半,又擡頭看月亮,仿佛她的聲音是要給誰聽的。
陳蔚青低聲說:“……簡直跟電影裡面一模一樣。”
羅簡一愣,回頭看她,臉上浮現一點茫然的笑:“是嗎?”
“是真的。”黎婉芝走上前去,伸手抱住她的肩,像是忽然被觸動了什麼,“阿簡,以後你一定要演電影。”
“我?”羅簡愣住。
“當然!你之前不是說了嗎,你想演,而且你可以的!”婉芝盯着她看,“那就夠了。”
她們就這樣走在路燈與月光交錯的街道上,像三根并肩燃燒的火柴。光亮很小,卻足夠照亮腳下的石闆路。
陳蔚青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羅簡真的出現在銀幕上,她一定還記得這個夜晚——那個舊街口、電影院門口、電影剛放完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