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微笑緻意,語氣溫和,說了一段日語。旁邊的翻譯闆着臉翻譯到:“這是我們東和商社南州事務部部長,藤原誠一。”
幾人并肩進入談判廳。廳内桌案兩側早已備好椅位,一方坐陳家代表,另一側坐藤原與他的翻譯。
落座後,茶水奉上,藤原先微笑開口,翻譯官也冷冰冰地翻譯道:“此次前來,并無别意。商社上下對貴方百年字号,素來敬重。如今局勢多變,望兩邊能攜手并進。”
藤原話音剛落,便緩緩擡起茶盞,眼神卻沒有落在茶水上,而是盯着蔚青,笑意未褪地補了一句:“聽說陳小姐年紀尚輕,卻已接管家業,當真讓人佩服。”
翻譯将這句話緩緩說出,語氣中刻意保留了那一絲不鹹不淡的意味。
“我見過許多東南的女掌櫃,論沉穩、識局、善斷,往往都不如她們的父兄。”他又啜了一口茶,微微一頓,“不過也無妨。如今講究新時代女性崛起,陳小姐能坐在這裡,便已勝過許多人了。”
這番話,說是贊美,實則刀鋒暗藏。
桌上那盞琉璃燈的燈焰微微跳動了一下,恍若無聲地提醒着蔚青:火已經燒到桌邊了。
她原本放在膝上的手,悄悄收緊了一瞬。第一次與外商正面交鋒,不是模拟,也非賬房演練,而是一場坐了“看戲之人”的真實戰局。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背脊有些僵直,腦中閃過一念:是不是哪裡準備得還不夠?
她忽然想起昨夜的電話——
“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
黎婉芝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而那封信,那封來自上海、從街頭的嘈雜與馄饨香氣裡飄來的信,也貼在她胸口最近的地方。
再往前,是母親輕聲說出的那句:“你比我強多了。”
她的呼吸悄然放緩。
她擡起頭,目光如水波逐漸止息後的鏡面,清亮、沉穩,語氣柔和,卻帶着一絲未明的鋒芒:“多謝藤原先生誇獎。”
她頓了頓,眼神不動聲色地掃過桌面:“陳家确實沒有太多男子管事,我父親……更擅長喝酒、讀詩,叔父堂哥們…另有所事。”
“如今這代人,守賬本、打算盤的,隻剩下我。”
藤原聞言,笑了:“原來如此。”
她接着道:“不過藤原先生既說‘局勢多變’,那我也就不繞彎子。”
她翻開随身帶來的文件冊,抽出幾張紙,攤在桌上,一字一句地道:“貴社三年前于北港吞并林記行,六個月内,林字号在市面上的認知度下降六成。”
“合作第一年,貴社設定出貨比重為對方七三,次年改為四六,到第三年時隻剩兩成。貴社主導品牌包裝、宣傳語,更替口号,最後品牌雖留,實已易主。”
她将手中最後一頁紙放下,平整地按住:“我們查閱貴社近年來所有‘合作案例’,發現幾乎沒有任何一家仍維持獨立運營——貴社的合作,是将人請上牌桌,再慢慢收回籌碼。”
她說完這些話,停頓了一下,看向對方的眼睛,語氣不再客氣:“陳家不能拿自己的百年字号做這樣一場注定要輸的賭局。”
藤原依舊微笑,卻輕輕将她面前的文件往回撥了一下,語氣輕柔得像在哄一隻倔強的貓:“陳小姐,您說得在理。但商場如棋,成王敗寇。如今大勢已定,若陳家執意走另一條路,隻怕連下注的機會也沒有。”
“我們東和,并不一定要陳家。”
他頓了一頓,笑意不減:“是陳家,需要我們。”
這一句,字字緩慢,如同一枚枚精細打磨過的棋子,逐個落下棋盤。
廳中一靜。
連那盞油燈的火苗,也仿佛收緊了一分。
但陳蔚青隻是微微一笑,語調不變,卻在尾音壓下時,鋒意乍現:“我知道你們不缺合作方,甚至已經安排好替代陳家的鋪子,等着我們不應下這一筆生意。”
“可你們終究還來找我們——那說明,在這一座城裡,‘陳’,還是最有分量的。”
她話鋒一轉,落得幹脆:“我們可以不合作。但你們若真想談——陳家,必須保留品牌自主權、定價自主權,且有權拒絕任何劣品下配貨,概不退讓。”
“你們也可以離開。若要留下,就得按我說得來。”
她将文件輕輕推回去,力道不重,卻發出輕響。
那一下,像落在水面的一塊石頭。
藤原眯起眼,盯着她良久,指尖輕輕敲擊桌面三下,然後——忽然笑了。
笑聲不大,卻像忽然散出的煙霧,遮住了棋局上的下一手。
“好啊,好啊。”他收起笑意,說了一句中文。
“我明白了。請容我回商社複議。”翻譯官翻譯道。
她站起身,朝他輕輕颔首:“恕不遠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