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師大早晨八點半的太陽穿透梧桐樹枝篩落成光斑,一小部分印在她荼白的襯衫上,使人聯想到黃昏穿過窗欄,印上了泛白的書頁。
玫瑰站在樹下百無聊賴地挽着襯衫上的藍格子領帶,偶爾會被路過又掉頭回來的男生搭讪:“同學,你是哪個專業的?我好像見過你,能加個好友嗎?”
“我不是你們學校的,加好友不行,但可以留個電話。”
她脫口而出一串教育機構的電話,她跟那個教育機構,以前有些過節。
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玫瑰給陳慰發消息:我到了,上次那地方。
顯示對方正在編輯中的同時,從梯子上方投下一束影子。
CW:你回頭。
玫瑰回頭,陳慰站在最上一級的台階上,陽光駐留在他身後,他手裡端着兩杯南瓜小米粥,勾着小籠包,懶洋洋地打招呼:“早上好~”
兩人走在校道上,陳慰偏頭跟玫瑰講話,玫瑰咬着小米粥的吸管,有一下沒一下的點頭。
“好喝嗎?”
“好喝,有南瓜味,小米也香。”
“上次就想帶你喝了,我們學校食堂還有幾家好吃的,中午帶你去試試。”
“陳慰。”玫瑰突然停下來,表情很嚴肅。
“嗯?”
“你知不知道,因為你,我差點被開除了。”
“不知道,具體講講?”
“我去找霍老闆請假,他讓我五一也不用去了。”
“他五一要去鄉下考察,我也要去,所以才跟你說不用去店裡了吧。”
“是的,但我最開始以為,他要開除我。”
玫瑰往前走兩步,将見底的小米粥丢進垃圾桶,才反應過來,“那我豈不是少掙了五天錢?不行,我要回去上班!”
陳慰簡直哭笑不得,敢情他私底下拿五一假期跟老師換了她今天的休息,結果人家還記挂着回去搞錢,這可不行。
“你不能去。”陳慰上前擋住玫瑰的退路,她一轉身差點撞進他懷裡。
玫瑰下意識退後,踩溜了人行道邊緣,拽住陳慰的手,堪堪站穩。兩人有短暫的交握,互相從對方指尖感受到了靜電,迅速分開。
“怎麼還帶電啊?你是皮卡丘?”
“你還不是。”
他們對視了一眼,就都笑了。
今天師大有規定,去看台看開幕式跟比賽必須穿校服,學校要統一服裝拍一些運動會的宣傳照,工作人員除外。
“那我走?”
“你不用走。”陳慰從校服口袋裡摸出張工作牌,挂在玫瑰脖子上,“現在可以了。”
“陳慰?攝影組?”玫瑰念出工作牌上的大字,問:“你這算不算徇私?”
“不算,頂多跟林空一個性質。”
“林空什麼性質?”
“他今天帶家屬,我今天——帶朋友,帶好朋友。”
“林~空~”
陸飲溪舉着陳慰借給她的單反,将鏡頭對準眼前人,咔嚓!
林空拿出遮陽帽,給陸飲溪匡在頭頂,陸飲溪撅起嘴去吹壓在她臉上的發絲,林空伸手過去給她别到耳後,還輕提了一下她的臉:“明明小時候都跟在後面叫哥哥,現在是直呼其名。”
“你都叫我飲溪,從來不像阿姨那樣親親地叫我溪溪~”
“叫飲溪好聽。”
“那我就叫你林空,叫林空也好聽。”
“可是我覺得,”林空捉住她遮陽帽的帽檐,把飲溪拉到近前,說話間的熱氣撲在飲溪的鼻尖上,飲溪覺得癢癢的,林空還刻意壓低聲線,說:“溪溪叫哥哥,更好聽。”
“那哥哥~”陸飲溪大膽地環住林空的脖頸,一條腿橫跨過他膝蓋,帶點小勾子地問:“你現在在想什麼?”
“在想你五一有沒有膽子,”林空手繞到陸飲溪的腦後,剝下皮筋給她綁頭發,“回去跟叔叔阿姨坦白。”
“哥哥你膽子不小呀~要是坦白失敗,你以後就别想進我家大門了。”
“怎麼會?上次去你家吃飯阿姨還問我怎麼還沒把你追到手,說以前初高中是怕影響學習,大學再不出手怕妹妹就要被别人拐了。”
“巧了,叔叔還問我好久給你們家做兒媳婦,我說林空已經有女朋友了,叔叔說那不管,他隻認我。”
“怪不得那段時間老林對我擺臉色,還問我女朋友的事,我還以為你說了,結果老林叫我努力,多念着你的好,早點跟别的姑娘斷清楚,然後近水樓台先得月,畢業前打敗情敵,畢業後把你娶到對門,過好日子。”
“唉~青梅竹馬,就是麻煩,要不我們分個手?”
“你乖,别作。陳慰來了。”
“哪裡?今天我一定要拍到他。”
陸飲溪迅速從林空懷裡爬起來,舉起取景框,對準看台入口,林空給她的辮子綁好收尾。
“咔哒。”
半按對焦聲。
“哎?那妹子是誰?傳媒學院的嗎?”
取景框裡的兩人:一個将校服穿出了陽光幹淨的少年感,一個以白襯衫、藍領帶、黑色煙管褲的搭配削弱了原本的世故感,而多了幾分青蔥的學生氣。
兩人走在一起,給人一種歲月靜好的高中時代的錯覺。
“咔嚓!”
陸飲溪摁下快門連拍三張,翻圖庫的時候說:“陳慰要請我們吃飯了。”
“為什麼?”
“愛情來了呗~直覺他喜歡她,但那姑娘對外界自帶一種疏離感,或者說是防備。”
林空還想問,陳慰已經走過來,跟玫瑰介紹:“這是林空,我室友,講座那天你們見過,這是林空的女朋友——陸飲溪,在江州大學讀心理學專業。”
“這是玫瑰。”他正式向林空和陸飲溪介紹說:“觀自齋的圖書管理員,我的……好朋友。”
“就是她?”林空問。
“嗯。”陳慰的目光落在玫瑰身上,定定的,帶一點笑說:“就她了。”
說完脫下自己的校服,遞給玫瑰,讓她披在外面,“我待會兒要下去拍照,你就待在看台上和林空他們一起看開幕式。”
“哦。那工作牌?”
“先給我吧。”
玫瑰摘了工作牌還給陳慰,陸飲溪挨過來一起坐,問她:“你姓什麼呀?玫瑰這個名字不好搭姓哦,我好奇。”
“姓白,你呢?霜落熊升樹,林空鹿飲溪,你跟林空是?”
“青梅竹馬,還在娘胎裡就被定了娃娃親,名字也是。白玫瑰是你媽媽給你取的嗎?好妙的搭配。”
“不是。”玫瑰本能地予以否定,“應該是我阿爸取的。”
應該?陸飲溪還想繼續問,這時候陳慰讓她把相機拿給他。
陸飲溪起身去遞相機,陳慰又往前走了幾步,用兩個人才能勉強聽清的聲音說:“她爸爸去世了,别多問,改天請你和林空吃飯。”
陸飲溪擺出“OK”的手勢,說:“你早晚是要請我們吃飯的。”
陳慰拿着相機往操場走,當看見顯示屏裡兩人的合照時,他果然轉身笑着說:“謝了!中午請你們吃飯。”
陸飲溪坐回看台繼續有關姓名的話題,她很溫柔地跟玫瑰講:“那你爸爸一定很愛你,希望你像白玫瑰一樣純潔,珍貴和美麗。”
“你說的那些我隻占了一樣。不過我阿爸的确很愛我,他叫白瑞德,跟《飄》裡的白瑞德很像,是個女兒奴。”
“我記得《飄》那本書的女主人公叫……”
“斯嘉麗。”
“對,斯嘉麗。斯嘉麗是不是一直有一個難以忘懷的初戀?她最開始好像是因為利益才跟白瑞德結婚的吧?”
“是。但白瑞德對斯嘉麗的愛不假,近乎虔誠。我想白瑞德之所以那麼喜歡他的女兒,也是因為他清楚他的妻子不會愛他,所以才會把全部的愛與報償,都傾注在女兒身上,可惜他的女兒,最後還是死了。”
玫瑰末尾以一種輕松又悲哀的語氣,說:“Tomorrow is another day(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女兒還會有的,隻要她想,甚至還能和初戀再續前緣。”
高校運動會的開幕式堪比大型彙演,除了出國旗、校旗時需保持莊嚴肅穆,後續二級學院各具特色的出場方式令人目不暇接,喝彩雷動。
中文系甚至擡出兩面羊皮大鼓,鼓槌一擂,氣勢頓生:一人負劍提壺引亢《将進酒》,再又古筝撩撥,舞出一曲《洛神賦》。
在場的人無不為中文系以文化起舞的方式所折服,以至于表白牆上立馬出了關于“中文系開幕式”的實時帖子。
螳螂惡霸:卧槽!中文系也太牛逼了吧!果然文化人就是不一樣。
樂見:策劃呢?策劃出來!加雞腿!
唯周周主義者:我知道有仙才的《将進酒》!但不知道還有陳王的《洛神賦》啊!機動!
紫:這把我投中文系。
晚春赴江州:聽說嗷,《洛神賦》是後面陳慰學長找院長加上去的,就拍宣傳片的那段時間。
……
星瑩坐在三聲清吧裡,劃着表白牆的帖子,憐湊過來,藍眼睛忽閃着問:“你在看sen麼?”
“啊,我在看我們學校的sports meet——中文:運、動、會,你要一起看嗎?”
“OK!”
又多了一個為傳統文化所折服的人。
“棒!”
“嗯嗯!聽說這次策劃還有陳慰學長的功勞,他真是全才!”
“cen慰?I know!星星的pal,還有那個名字叫‘rose’的pretty girl(漂亮女孩)。”
“完了,藍眼睛,你的母語不會毀在我手上吧?你已經習慣混搭了……”
“沒問題!”憐笑嘻嘻地拍着胸膛保證,還問星瑩:“Candy想找朋友,來玩嗎?”
“我想找玫瑰姐姐……”
陳慰中午帶玫瑰和林空、陸飲溪他們一起吃飯,吃完飯林空說他下午要去寺廟實地考察一塊碑,陸飲溪陪他去,他們在路口分道揚镳。
“你要回書店嗎?”
“不了,太遠了。你中午要回寝室嗎?”
“嗯,下午有比賽。”
“那沒關系,你回寝室吧,我在學校裡随便轉轉。”
“你要是困的話,我找姜雲南帶你去女寝休息?”
“不用。”玫瑰搖搖頭,“我不困的。”
陳慰還是帶玫瑰進學校圖書館借了三本書,他選了兩本與比較文學相關的論述,玫瑰拿了本詩集,掃的他的學生證。
“你是想在閱覽室看書?還是我給你找個空教室?”
“空教室吧。”玫瑰眼睛有了些神采,“我都忘了坐在教室裡看書的感覺了,我以前座位總是選靠窗的,有新鮮的風可以吹進來。”
陳慰領她到三樓的一間空教室,有透亮的窗玻璃,玻璃外面是綠油油的樹蓋。
“那你就待在這裡不要亂跑,我先回宿舍換衣服,過會兒再來。”
“好。”
玫瑰将窗戶推開到最大,臨窗坐了下來,她翻着那本詩集,穿着校服——擔心她萬一在教室裡打瞌睡着涼——模樣乖乖的。
陳慰輕輕帶上教室門,恍惚間有一種在參與她中學時代的錯覺——其實真的,有些人遇見了,會遺憾為什麼不是“林空陸飲溪”那樣的青梅竹馬。
等陳慰拎着包再回到教室,發現玫瑰果然趴在課桌上,臉朝窗戶外邊,睡着了。
他小心扯過遮光的窗簾。
玫瑰脖子睡酸了,還有點熱,她在夢裡換了邊朝向,手無意識蹭開了一顆襯衫扣子,露出隐約的鎖骨。
藍色領帶被她枕在胳膊下面,她的臉上印着校服袖口壓出來的紅色褶痕。
陳慰拿起的鏡頭又放下,他握着簽字筆在硬殼本的内頁認認真真地想要勾勒出她的輪廓——到底沒美術天賦,索性将線條一圓,改成一朵低垂着的玫瑰花,又在右上方添了幾個逐漸增大的“z z Z~”。
下午三點鐘的光景,玫瑰醒了,她趴在座位上發了一回呆,發現與她隔着兩個座位,同樣弓着背在那裡睡覺的陳慰,他的頭頂有兩個黑色發旋。
聽說有兩個發旋的孩子都特别犟,特别執着。
玫瑰自然而然想到遇見他之後,發生的一系列事情,越想思緒越雜蕪,如萌發在心底的種子,幾個轉念之間,已滋長成一片綠野……
她不敢再想,于是翻出錄音筆跟耳機,點開音樂。
“書裡總愛寫到喜出望外的傍晚~
騎的單車還有他和她的對談~
女孩的白色衣裳男孩愛看她穿~
好多橋段~
好多都浪漫~”
這下好了,玫瑰咬着下唇,再度将腦袋深深地埋進臂彎裡,她心裡潮潤潤的,想:為什麼……偏偏是……莫文蔚的慢慢喜歡你……
“慢慢喜歡你~
慢慢的親密~
慢慢聊自己~
慢慢和你走在一起……”
她悄悄從臂彎裡轉過臉來,耳聽莫文蔚的《慢慢喜歡你》,眼睛數着那兩個柔軟的發旋——滋長在心底的那片綠野,迅疾地翻滾出草浪、結出草籽、鑽進心底,又開始新一輪的瘋長。
你如果認識從前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現在的我。
玫瑰突然想到這句話,繼而想到《傾城之戀》,想到白流蘇、柳原……想到張愛玲,想她如果早一步遇見他,那麼她将毫不動搖,一定要和他在一起。
張愛玲還說: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别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哦,你也在這裡嗎?”
“哦。”玫瑰于是輕輕問他:“你也在這裡嗎?陳慰?”
賽程表上将男子五千米安排在下午四點。
陳慰提前下操場檢錄,被玫瑰扯住運動衣的後擺。
“怎麼了?”
他轉過身略帶疑惑地看向玫瑰,等着她開口。
“我可以下去操場嗎?”
“可以啊。工作牌就在我包裡,你拿出來挂在脖子上,我帶你一起下去。”
玫瑰打開背包,工作牌跟相機的挂帶纏在一起。
“陳慰。”
“嗯?”
“你可以教我怎麼用相機嗎?我想——”
玫瑰話沒說完陳慰就走上台階跟她講:“這是開關,這是取景框與屏幕的轉換器,輪盤可以調數據,這是快門,半按對焦,全按拍照……”
他講的每句話都有實際的含義,而且淺顯易上手,玫瑰在他的指導下眼睛透過取景框,目睹了落日西斜,熏紅了半幢高樓。
“咔嚓——”
“嗯,光線抓的很好。”
玫瑰被誇了,微微翹起嘴角的樣子,怪可愛的。
陳慰決定繼續誇她:“那待會兒拍照的任務就交給你啦。”
“那……”玫瑰從自己的小挎包裡找出錄音筆跟耳機,遞給陳慰,“這個給你。”
“這是什麼?”
“錄音筆,也可以聽音樂,我在裡面下了歌,五千米很難跑的,聽音樂應該會好一點。”
“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