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步青散步去書店的路上,經過别人家的院子,這節令,其中一家院子的牆頭,虬勁的石榴樹繁花滿綴,燦若雲霞。
他走過樹下,聽見牆裡有人說話,略住了住腳,頭頂“咔嚓”一聲,剪落一枝石榴花,恰巧打中他的肩。
霍步青匆匆擡頭,隻來得及看見縮回牆裡的高枝鉗。
“嗳呀,掉外面了嚜?”
牆内女子一聲驚呼,嬌軟動聽。
“沒事,小織你繼續剪,我出去看看。”
主人家出門一瞧,瞧見牆根底下立着的霍步青,一身藏藍的褂子與挂在肩頭的紅花綠枝子格外不襯,枝子的末端被他握在手裡,顯然是砸到他了。
“不好意思啊!老師,”主人家忙忙地開始道歉:“我們家今天請了花藝師在剪樹枝,怕以後石榴結多了乘不起,沒想到砸到您了,真是對不起。”
“沒事,樹枝輕,不痛。”
“沒事就好。您是前面那家書店的老闆吧?要不要進來喝杯茶?”
霍步青剛想起步跟主人家進院子,聽見牆裡高枝鉗有序的“咔咔”聲戛然而止——他收回了腳步,溫文有禮地笑着說:“茶就不麻煩了,我書店還有事,這花——”
“您要是不嫌棄就拿着吧,讨個好彩頭。”
“那謝謝了。”
“哪裡哪裡,您不嫌棄就好,有時間請您喝茶。”
“小織哦。”主人一進院子就開始念叨:“你打到人家書店老闆了,不過有一說一,書店老闆的氣度是真的好,看起來溫文爾雅,又會說話。”
“樣子怎麼樣?”
“樣子嘛——沒有我兒子帥,小織你今天有空嗎?我喊他回來吃飯。”
這家的兒子,虎背熊腰,五短身材。
宋小織哂哂道,“弗用哉,劉姨,花店忙,阿趕着回去。”
“回去忙什麼?”
“今天是小滿,也是5.21,進來一大批訂單等着阿,阿剪完就回去呀。”
“好嘛,那下次約。”
書店門口停着輛四輪的兒童自行車,車籃裡勾着一大袋水,裡面遊着兩隻色彩斑斓的小魚。
“fafa姐姐~媽媽給窩買金魚啦!”
霍步青還沒進店就聽見了希希的小奶音,最近希希每隔幾天就會來店裡找玫瑰,問的都是同一件事:
“fafa姐姐,寶文今天來了嗎?”
“沒有來。上上周我就跟你說了,寶文回家上學去了。”
“那她好久會來呢?”
“不知道。”
玫瑰本以為,希希會說“那窩過兩天再來”,沒承想今天他改了訴求。
“那fafa姐姐,泥可以幫窩寫個情書嘛?”
“嗯?”玫瑰有些訝異,好奇櫃台下面這個穿背帶褲的小不點,是從哪裡知道的“情書”?
“第一,是玫瑰不是fafa,是花花不是fafa。第二,情書是一封不是一個。第三,你懂情書是什麼意思嗎?你打算寫給誰?寶文嗎?你爸媽知道嗎?”
“fafa姐姐~”
希希眨巴眨巴眼睛,跟着說:“窩知道嘞,情書要寫給寄己喜歡的銀,窩喜歡寶文,你幫我寫了,下次見面窩給寶文,窩隻愛寶文。”
玫瑰自動忽略最後一句,饒有興趣地逗希希:“那你有錢嗎?”
“有!”希希埋頭翻自己的小包包,從裡面摳出一張皺巴巴的十塊錢,踮起腳放到櫃台上,“這是媽媽今天給窩的零fa錢,給泥,幫窩寫情書。”
“我這裡不寫情書的。”玫瑰又說。
“騙銀!”希希皺起小眉頭,滿臉寫着不相信,“早上爸爸送媽媽fa,媽媽說就不能學學小年精,送她一個情書嘛?爸爸說要是泥想要,窩馬上去老霍的書店找代筆。”
“然後呢?”霍老闆突然出現在希希身後,希希吓得一扭腦袋,就撞上了霍老闆的膝蓋。
“霍叔叔疼~”
霍步青伸手揉揉希希的腦袋,問:“你今天放星期?是自己來的?還是被丢來門口的?”
“爸爸帶媽媽粗去玩了,他們說下午來接窩。”
霍步青正在回憶有沒有這回事,手無意識地轉着石榴花,被希希看見想要伸手來拿,他擡高了手,把花藏到了身後。
“那我們中午隻能點外賣了,你想吃什麼?”
“辣條!炸雞!可樂!披薩!小泡芙!蛋撻!”
這倒是字字清晰。
霍老闆淺淺一笑,說:“中午我們喝粥,油炸食品不健康。你現在是想跟我上樓?還是待在樓下玩?”
“窩不要!樓上有渣渣,窩要跟fafa姐姐在一起。”
希希原來說的是——霍步青近來玩木雕産生的木屑。上次去考察的村裡有家木工活做的遠近聞名,霍步青小試了一把,一試就把高中邊苦讀邊玩木雕的手藝撿起來了五六分,能靜心,還能鍛煉專注力。
“那行,小白你幫我看着希希,别讓他亂跑。”
“那希希的情書……”
“他給錢,你就收,不要讓他拿去買垃圾食品,随便——”
霍步青沒往下講了,玫瑰卻意會了:“好的!霍老闆。”
那封情書,玫瑰寫了很久,她原本隻打算用灰色鉛筆模仿小孩子的筆迹随便對付過去,卻聽見希希很認真地把僅有的詞彙翻來覆去的組合,想要拼湊出他認為的最“好”的句子,用來送給寶文。
鉛筆在玫瑰指尖打了個轉,她用鉛筆頭輕輕擦掉已經寫好的那句“寶文,你快回來”,改成希希嘴裡念叨的“寶文,窩買小金魚了,你要來看嗎?”。
三番五次的修改,紙都要擦破了。
玫瑰想到辦法,她交給希希那十塊錢,以請求的語氣拜托他:“希希,隔壁水果店的老闆說今天有楊梅,你去幫姐姐買十塊錢的楊梅好不好?”
“可四……窩要寫情書啊?”
“買楊梅交給你,寫情書交給我,我們公平交易,好不好?”
“好叭,那fafa姐姐泥要寫的‘好好的’,窩去給泥買羊梅。”
希希從凳子上呲溜一下滑下去,小屁股一歪一歪地在玫瑰的視野中消失。
玫瑰踮着腳從置物架上取出工具盒,掀開銅扣,盒子裡是擺放齊整的墨水、洗筆杯、封蠟五件套……平時給街坊鄰居代筆家書隻用得上橫格信紙與鋼筆,但情書不一樣。
玫瑰略略在心裡打好草稿,敲定某些詞句用法的同時在手裡反複揉搓那支黑色鋼筆的筆身,等筆身漸漸有了餘溫,她又才挑了一瓶丁香紫帶一點兒粉的鎏金墨水,開始寫信。
寫給女孩子的情書,必須得漂亮。
楊梅沒有香氣,但希希的笑!聲有——奶香奶香的。
“fafa姐姐~窩回來了!”
肉嘟嘟的小手捧着一團白色紙巾最先進門,其後是希希天真爛漫的蘋果臉,他的帽子裡還豎着一根波闆糖。
“鹽!”
他迫不及待地把白色紙團捧到櫃台上,小心地掀開——亮晶晶的一把細鹽。
“阿姨給的,說用鹽給羊梅洗澡。”
“那我的楊梅呢?”
希希一扭頭,指着剛進門的人影說:“哥哥那兒!”
伏城依舊是黑色套頭衛衣與工裝褲,左手拄着單拐,右手拎着楊梅。
不同的是他今天出門還匡了一頂棒球帽,狼尾被盡數壓到腦後,少了幾分頹氣而多出幾分淩厲與野性。
“學委,你要的楊梅。”
“噢!”
玫瑰回過神來,第一次意識到伏城長了一張要不得的臉——特别招乖乖女喜歡的那種。
“你這兒買了多少?”
玫瑰接過楊梅掂了掂重,沉甸甸的。
“不止十塊錢吧,糖也是你給希希買的?”
“糖是楊梅買的多老闆送的。”
“那怎麼我沒有?”玫瑰佯裝不開心地撅起嘴,在希希面前故意很委屈地說:“為什麼給希希糖,給我就隻有鹽巴——”
“鹽巴!”希希開心的搶白道。
“楊梅……”他照舊不善言辭,半天隻憋出來一句:“我記得學委你喜歡吃楊梅,初中的時候。”
“羊梅!”希希繼續搶白。
玫瑰一愣,腦子裡一根弦沒接上,居然對伏城咧出一個真心實意的傻笑:“是哦~我是喜歡吃楊梅,謝謝你啊,還記得我喜歡吃楊梅。”
“一直都記得。”
呃……今天的氣氛,似乎有些暧昧?
玫瑰很注意地不去看伏城,繼續寫她的信。
希希用口袋裡的半截蠟筆在信紙的右上角塗了一枚圓圓的小太陽,玫瑰再給噴上薄薄一層香水,情書的正文内容就算完成了。
玫瑰将信折了兩折,裝進柔韌耐久的塗蠟信封,轉頭問伏城:“誠誠?蠟煮化了嗎?”
伏城在一旁小心地舉着銀制花瓣蠟匙,蠟匙裡擱着一塊圓蠟,在酒精燈的烘烤下逐漸熔化成胭脂色的汁液。
“好了。”
“我要封口了哦?”
玫瑰看向希希,詢問他的意見,希希嘴裡含着波闆糖‘鄭重其事’地“嗯”一聲,表示同意。
蠟液被緩緩傾倒在信封口,火漆章跟着緩緩印下,待蠟冷卻,再用力按壓一次,擡起——一朵漂亮的胭脂色茶花,也像五月底的一粒楊梅。
玫瑰舒了口氣,總算是,一封漂亮的情書。
“寶文收到一定會很喜歡。”
“好耶!窩每天都要裝在書包裡~”
“裝在書包裡會皺的。”
玫瑰眼角的餘光看見伏城正要用嘴去吹滅酒精燈,她想也沒想直接将伏城拽到身後,還不忘回頭瞪他一眼。
“你是不是傻!酒精燈不能用吹的,要用燈帽蓋滅!”
伏城因玫瑰的動作而有些恍神,初中實驗課上,她也是這樣把他扯到身後,還不忘瞪回頭他一眼,那次也是……
“記住了沒?”
伏城垂下眼睑,手臂從她的後腰穿過,蓋滅了那盞熾熱的酒精燈。
“記住了。”
玫瑰愕然回頭,兩人的目光觸在一起——伏城睫毛好長,密密地蓋着那雙像黑夜一樣深邃的眼睛,此刻卻莫名溫順。
“什麼?”玫瑰問。
他的眼睫毛輕輕兩眨,避開她的目光,沉聲說:“我記住了,下次不會了。”
不會再讓你,擋在我面前。
玫瑰的左右心房,沒由來地,急跳了兩下。
希希跟着玫瑰吃了太多的楊梅,後來希希用指頭去戳自己的乳牙,含糊不清地說:“fafa~牙齒變豆胡!”
玫瑰笑他,“是豆腐?還是豆胡?怎麼你這麼小,也開始h、f不分?”
“哼!”
希希氣鼓鼓地一跺腳,正好看見下樓拿外賣的霍叔叔,立馬告狀說:“叔叔,fafa笑我!她笑我f、f不分!”
“呵。”霍老闆聽見也笑出了聲,他遞給希希那份小的鮮蝦抄手,抄手的塑料蓋上,還有一隻滾圓的小豬奶黃包。
“讀個幼兒園就好了,這是你的,兒童餐。”
一份澆了紅油的大份抄手又被他順手遞給玫瑰。
“這是你的,工作餐。”
“謝謝霍老闆!不過下次可以直接折現嗎?我每天都有帶飯。”
“宋小織做的?”
“嗯,小織姐不讓我吃外賣,說外賣……”
‘不健康’三個字溜到嘴邊又連忙被玫瑰換成了“沒有她做的好吃”。
“她手藝确實可以。”霍老闆沒有把玫瑰的停頓放在心上,而是提起另一件事:“我看她朋友圈發的菜樣式很多,有沒有考慮做私廚?”
“私廚?”玫瑰疑惑。
“就是專門為私人做菜的廚師,适合那些下廚能力不強,又有一定經濟能力,卻還在天天吃外賣的人。”
“我怎麼覺得……你描述的,好像是你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