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人也過立夏,陳慰跟落腳的那戶農家從梯田裡插秧回來,走在魚塘邊,正好碰見來招呼他們回家吃飯的大嬸。
“鍋裡蒸着槐花飯嘞,用大鐵鍋蒸的,底下燒的是柴火,柴火煮出來的米才香哩,小陳還沒吃過槐花飯吧?”
陳慰的草帽反叩在背上,頭發也汗出了水,順着眼眉滑落到頸項,洇濕了一圈衣領。
“嬸嬸,你們家家都吃槐花飯嗎?”
“差不多吧,廟裡有根老槐樹,我奶奶小時候它就在了,廟破了槐花一年比一年開得好,插秧子這會兒,正好蒸槐花下飯。囊個樣?小陳下午還來嗎?”
“來啊。”
大嬸笑眯眯的,陳慰也笑眯眯的,“嬸嬸你看我這勞動力,值你家幾斤枇杷?”
“你要是留到我們家,嬸嬸連枇杷樹都給你!”
“那好啊。”
飯後陳慰躺進打着橡皮補丁的搖椅裡午睡,霍老闆沏了一缸子茶在屋檐下上網。
寫完工作進度,霍步青正打算合上電腦,無意間瞥見朋友圈蹦出一個小圖标,他如果沒記錯,那應該是宋小織的頭像。
宋小織在朋友圈分享了一段美食視頻,出鏡的隻有她一雙手,把在玄黑的刀面上,襯得柔荑香凝,紅酥青蔥。
可若細看,在她沖洗小青菜的轉場間,指腹上細細索索的小傷口在水流的沖擊下泛起輕紅。
那也是一雙花匠的手,偶爾會被花材給傷到。也是一雙擅于調羹弄炊的手,任何食材一經她手,都能色香味俱全。
陳慰剛睡醒腦殼發懵,他愣了會兒神,發現老師也少有的在那邊刷視頻。
“老師?學做菜呢?”
陳慰一出聲,驚得霍步青回過神,将電腦合上,随口問:“你前天早上寄出去的信,寄到了嗎?”
陳慰低頭劃了劃手機,沒收到消息,應該快到了吧。
立夏見三新:櫻桃、青梅、麥子。
寶文跟希希偷偷裝了宋小織用來祭祖的櫻桃跟青梅,在水龍頭底下随便沖沖就咬進嘴裡,頓時酸得兩個小朋友張牙咧嘴。
“呸!呸!忒!”
寶文小口嘶氣,從口袋裡摸出剩下的幾個青梅塞進希希手裡,他手小,裝不下,一個滾在地上,希希跟過去撿,撞進宋小織懷裡。
“呀!這又是哪家的小饞貓呀?偷吃嚜?青梅?牙齒酸倒了噢?”
“窩……窩……”
“織織公主!”
寶文小跑過來,跟希希一起擠進宋小織的懷裡,嬌憨十足地獻寶:“寶文跟希希幫你咬過了,綠果子酸,不能吃!紅果子好吃,呐——”
寶文從滿兜的櫻桃裡面挑出來一顆第二大的,喂給宋小織吃,果肉沁甜多汁。
“好吃嘛?”
“甜哩,再抓一把帶給玫瑰,祭祖的瓜果吃了有福氣,别拿青果子玩喲,那是我伲晚上要煮青梅酒的。”
“好~”
希希跟寶文去隔壁的、隔壁的米店找玫瑰,剛一進去希希就被伏城一把給拎上了秤。
“秤秤,小織姐說,這是立夏的習俗,希希你不要亂動。”
“好~”
玫瑰盯着秤花看了會兒,把剛在網上查到的吉利話活靈活現地學了一遍。
“秤花一打二十三,小官人長大會出山。希希有19公斤哦。”
“那我呢?”寶文迫不及待地想上秤,“寶文呢?也出山嗎?”
“寶文,你原來有幾公斤?”
“公斤是什麼意思?”
“就是體重,重量,一公斤等于兩斤。”
“那姐姐有幾公斤?”
“姐姐有52公斤,104斤。”
“那……”寶文手舉過頭頂跟玫瑰比身高,“寶文比姐姐短一半,寶文的公斤也隻有姐姐的一半。”
“呆子。”伏城像拎兔子一樣把寶文拎上秤台,玫瑰讓她乖乖站着别動。
“喏!”玫瑰指給她看,“這是幾?”
“2—、5—,是25嗎?”
“聰明。”玫瑰摸摸她的頭,說:“寶文有25公斤噢。”
“就這個年紀,這點身高來看,有點胖。”伏城補刀道。
“哼!”寶文撅起嘴巴的樣子很可愛,“你才胖,你是個大肥豬!”
“寶文,不可以說别人是豬。”
“噢——”被姐姐教訓後,寶文乖乖低下頭的樣子也還是很可愛。
“姐姐吃果子。”
寶文把最大的那顆櫻桃喂給玫瑰。
“fafa姐姐~”希希慢半拍地站出來說:“寶文手圓圓的,軟軟的,可愛,不胖。”
玫瑰眉尾一挑,“你牽她手了?”
“嗯!”希希認真點頭的小模樣逗笑了玫瑰,“窩喜歡寶文。”
“那我也喜歡希希!”
玫瑰笑容凝固的樣子,間接愉悅了伏城,他笑出一點小虎牙,目光異于平常。
寶文半夜渴了,左邊抱着嘻嘻,右邊拽着哈哈,推開門去客廳找水喝。
玫瑰指尖翹着一星煙火,坐在陽台外面,呼出一聲帶着雲朵的歎息。
“姐姐~”寶文臉貼着陽台玻璃,兩隻骨碌碌的大眼睛亮幽幽地盯着轉過臉來的玫瑰。
“靠!”
玫瑰被吓了一跳!
看着計劃得逞,寶文笑彎了眼,她用小身體去推陽台的玻璃門,被玫瑰用手抵着,推了半天也還紋絲不動。
“姐姐~”
玫瑰高傲地冷哼一聲,回敬她同款無辜的表情,寶文隻好繼續貼着玻璃跟姐姐講話:“姐姐你在吃煙嗎?”
“你家沒人抽煙嗎?周叔叔不抽嗎?”
“嗯~”寶文搖頭,“爸爸不抽。”
“那你乖乖待在裡面,等姐姐抽完了再進來給你接水。”
“姐姐怎麼知道寶文要喝水?”
“因為姐姐也經常半夜起來喝——”玫瑰吞了‘酒’字,轉而改口說:“水,喝水。”
“那我們是一樣的。”寶文語氣裡有小雀躍,“寶文跟姐姐是一樣的。”
玫瑰很快抽完了一支煙,煙頭被她窩進煙灰缸的花瓣裡,霎時燒黃了一片。
桌上的“水”也是一飲而盡,玫瑰就坐在陽台上,讓時不時吹來的冷風蕩走些煙味兒。
期間寶文一直在跟她講話,玫瑰有一搭沒一搭地回她。
“好了!”玫瑰從躺椅裡起來,推開玻璃門,順手把她用來搭腿的草莓毯子裹在寶文身上,“姐姐去給寶文接水好不好?”
“好呀好呀!寶文要喝溫開水!”
“那你明天不許哭鼻子。”
“嗯!”
沾着酒漬的玻璃杯底下,壓着一紙深山寫來的信,微風搖顫。
見字即晤:
展信佳。
越荒的山裡,酒賣得越兇。
村裡入夜隻聞犬吠,家家戶戶都不點燈,有小孩的家裡窗戶才會亮着——他們在看電視,能聽見動畫片的片頭曲。
上午問妳那是什麼花,妳隔三個小時十九分才回我:淩霄花。我不猜忌妳,山裡信号不好,所以會有延遲,對吧?
不知道妳今天在想些什麼?我猜不到,但我願意告訴妳,老師帶我去村裡拜訪老人,他們都講方言,而我是雲南人,我太笨,好多都聽不懂,但我有一點聰明,我跟老人問了一句話,用他們這裡的方言要怎麼說,爺爺說:
今兒晚上底月晃晃,漂亮嘚很!
現在是淩晨兩點半,月色入戶,漂亮嘚很。
[我有一點想妳](劃掉),但我又怕妳
我們住的那戶人家屋後有個院子,院子裡有雞、鴨、e、還有豬(你見過豬嗎?),中午我吃的土豆燒雞,吃完轉到屋後看見母雞帶着小雞在草叢裡啄食,我就陷入了沉思:怪不得村雞要比城裡的雞好吃……
他們屋角還有果樹,桃子、李子,都還小,枇杷熟了,黃澄澄的,有一點酸,教授說再曬幾天太陽就甜了。妳喜歡的話,[我回來給妳帶一點](劃掉)我給妳帶。
下午兩個老師去爬山,包都讓我背,說我年輕。深山裡有家獵戶,他們家有缸苞谷燒酒,教授聞了就走不動道,非要花高價讓人賣他兩斤,結果買了六斤。
我隻喝了一點,什麼都是一點。
其實枇杷很酸,我醉得很兇,但教授說,再曬幾天太陽,就甜了,所以妳不要擔心,我一定趕得及帶給妳。
半山腰有個綠郵局,天一醒我就去寄信,隻有一點,我想寄給妳。
此緻,敬禮。
陳.從心
“回去吧,我看着你進去。”
周家獨幢小洋房的對街,玫瑰站在樹影下,寶文攥着玫瑰的手,越攥越緊。
“姐姐……你不回家嗎?媽媽在家。”
“不去,那是你家。”
寶文固執地像在進行拔河比賽,她的棕色漆皮鞋抵在地上,變成兩隻手用力地拽着玫瑰,小身闆努力往後仰,想要把姐姐牽回家。
玫瑰的手都被寶文拽紅了,但她不為所動,隻是微微垂眼,打量着自己的小妹妹。
她看起來真乖,白裙子、漆皮鞋,頭上還别着山茶紅的大花結,說話也乖,奶聲糯氣,總愛叫别人“公主”,因為她自己就是嬌養長大的小公主。
最後寶文小鹿似的眼睛裡開始蓄淚,玫瑰輕輕歎氣,“周寶文,你不是答應我,不哭的嗎?”
“姐姐……寶文舍不得你…你跟寶文回家好不好?”
“不好。”
“媽媽——媽媽!姐姐回來了!”
等蘇祠沖下樓推開大門,對街就隻剩寶文一個人蹲在樹下嚎啕大哭。
蘇祠急忙跑過去一把抱緊寶文,眼淚又氣又急。
“寶文——媽媽擔心死你了你知不知道?”
“媽媽……媽媽……姐姐……”
蘇祠心一緊,趕忙扳正小女兒捋起她的蓬蓬袖,“姐姐是不是欺負你了?!”
“沒有……嗝——姐姐走了。”
蘇祠想到前因後果,不敢相信面前丁點兒大的小女兒,一個在蜜罐裡長大的小乖乖,居然會獨自跑到别的地方去找自己的姐姐……
“乖乖。”蘇祠盯着寶文淚蒙蒙的眼睛,問她:“你喜歡媽媽,還是喜歡姐姐?”
“我都喜歡……”
“隻能選一個,你更愛誰?”
“嗯……”寶文抽抽嗒嗒的猶豫了兩秒,蘇祠的眼淚就唰一下滾成兩行。
當女兒的看見媽媽流淚,寶文更是吓壞了。
“媽媽!不哭——”
寶文想幫媽媽擦眼淚的手被媽媽躲開了,蘇祠自己用掌根去抹,抹了滿手的淚水。
“對不起……媽媽……”寶文含着小哭腔,抱歉地去抱蘇祠的身體,“對不起媽媽,寶文更喜歡媽媽——最愛媽媽……”
蘇祠心裡得到了安慰,可她還不滿足,她扳緊小女兒的肩膀,盯着她淚汪汪的眼睛,問:“那你為什麼不跟我講一聲,就跑去找姐姐?你知不知道,你丢了媽媽有多着急?媽媽的整顆心都撲在你身上了,你要是丢了……”
“因為!因為姐姐好久都沒有回來……為什麼其他小朋友的姐姐都在家,就寶文的姐姐不在家……媽媽……寶文想姐姐。”
“我以前說了啊,有時間就帶你去找她。”
“媽媽每次都說,可一次都沒有帶寶文去……寶文都沒有看到你跟姐姐打電話……媽媽,你是不是不要姐姐了?”
“我沒有!”蘇祠心裡升起一股怨毒,絞痛着她的心,“怪姐姐自己出走,她不乖。”
“姐姐乖!姐姐對寶文很好,姐姐給寶文買衣服,買風車,買糖,還給寶文吃飯,蓋被子,洗衣服……姐姐不壞……”
蘇祠不相信,“她真的沒欺負你?”
“姐姐沒有欺負寶文……姐姐喜歡寶文。”
“她應該欺負你的……”
蘇祠再度把寶文攬在懷裡,嗅着小女兒身上的奶香,她終于還是為玫瑰流下兩行眼淚:“是媽媽對不住姐姐……姐姐也是媽媽生的……媽媽也是那麼過來的,可媽媽不知道要怎麼對姐姐……”
玫瑰回花店沒多久,江州又下起了大雨,雨勢猛,地上起來白煙,花店外一片滔滔的白。
玫瑰上線跟葵玩了會兒遊戲,心裡亂糟糟的,索性來包花。
沒過多久一輛小轎車停在花店門口,雨刮器“嘩嘩”刮個不停。
陳慰從車上下來,杵在門口敲了三下門,得到應聲後他才推門進去。
玫瑰懷裡攏着一劄茉莉與三枝白玫瑰,細長的腳頸搭在矮幾上,桌面還散着各種用來包花的材料。
她好像不管在哪兒都喜歡窩在椅子裡工作。
“是你呀,下鄉回來了?”
玫瑰抽空瞄了來人兩眼,手裡卻一刻不停地給牛奶棉外面再裹上一層綠色的果凍膜——陳慰背着大書包,匡着一頂鴨舌帽,幾簇頭發不聽話地從帽沿往外呲,皮膚也比去的時候要黑,但看起來很健康。
“昂,是我。”語氣有點呆。
玫瑰笑他,又問:“哪裡來的小刺慰?”
這是笑他又黑又土。
陳慰不好意思地抿起了唇,說:“山裡來的。你這幾天在搞莫裡?”
瞧瞧,果然是山裡來的,方言詞都讓他學會了。
玫瑰笑意更濃,她用編制絲帶給花束綁好一隻蝴蝶結,一束沒名沒姓的花禮就算大功告成。
“放假我妹妹來找我,就陪她玩了幾天,上午剛送回去。”
當玫瑰握着一束茉莉花香向他靠近,陳慰卻隻管站在那裡光盯着玫瑰不說話,樣子又憨又樸實。
實際上陳慰的心早就奪門而出,隻剩四肢還在強裝鎮定,他覺得自己非得說點什麼,來緩解喉嚨的哽澀感。
“我是不是……應該早點回來?”
“嗯?”
“她跟你長的像嗎?”
“不像,兩個爸生的。”
“你們是?”
“同母異父。”
玫瑰略過這個話題,開門見山地朝陳慰攤開手心,“我的枇杷呢?”
“在,在包裡。”
陳慰埋頭翻包的時候,耳根紅了,當他把半個多書包的枇杷挂進玫瑰手裡的時候,臉又紅了。
“陳從心,你臉紅什麼?”
她收到信了……
玫瑰把沉甸甸的枇杷放在矮幾上,轉過頭來逗陳慰:“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
“沒有……”
假的,他都想不起來具體寫了些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