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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無痛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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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伏城主動告訴别人他有無痛症的這件事,陳慰是第四個。

而第一個讓他察覺到自己可能是個怪物的人,是幼兒園大班的一個小朋友。

伏城在上幼兒園時,跟大班的一個小朋友發生了沖突,那小朋友第二天一早從家裡灌了整個保溫杯的開水,趁伏城蹲在外面玩沙子的時候,那整杯開水直接倒在了他的後脖子上。

他堆起來的城牆被開水澆塌,冒出騰騰白氣,伏城遲疑地扭頭,看見那個大班的小朋友就站在他背後,手裡還舉着貼滿卡通人物的保溫杯,杯口正沖着他,那小朋友看着他的後背,吓出“哇”一聲大哭。

極其慘烈的哭聲不僅引發了大範圍的集體嚎哭,還引來了匆匆忙忙的老師,見到這一院子亂象裡,隻有小伏城站在那裡,在老師面前背着手,一臉的不知所措。

“是你弄哭的嗎?真淘氣!”

老師說着拍了伏城一掌,這才驚覺伏城的後脖子一片滾燙,她又仔細看了眼,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

接着就是各種兵慌馬亂的聲音,伏城被抱來抱去,最後抱進了醫院裡。

醫生給他處理着抽筋扒皮的燙傷,而伏城隻是吃着來之不易的棒棒糖,乖乖回答醫生的問話:“小朋友,你不疼啊?”

“有糖吃就不痛!”

“真不疼?你還有沒有别的地方不舒服?”

伏城認真想了想,然後搖頭,“沒有!”

醫生的神色變得有些古怪,他用力掐了下伏城的手背,小朋友皮膚嫩,掐完就腫,醫生問:“這樣也不疼?”

“不疼。”小伏城依舊搖頭,開心地舔着棒棒糖,還以為是醫生在跟他做遊戲,于是下一秒他就自己咬了上去,等醫生用蠻力将他拉開,伏城手背上的齒印,已經深得見了血。

“我赢了!這樣也不疼哦!媽媽說城城好像很勇敢呢!”

也是在那天晚上,媽媽紅着眼眶跟他講,他有病,是先天性無痛症。

小伏城聽不懂,但他害怕生病。

“媽媽……我會死嗎?”

“不會。”媽媽摸着小伏城的腦袋,從哽咽中硬是擠出安撫的笑容:“城城以後就是天底下最勇敢的男子漢了,一切的苦啊,痛啊,都打不倒你!”

“好耶!”

小伏城原本以為,一切都不會變,他隻是感覺不到痛,所以會成為最勇敢的男子漢。

可是……爸爸打工回來,罵媽媽是賤女人,罵他是野種,說自己好好的基因怎麼會生出無痛症這種怪物,還要割他的血,去做親子鑒定。

幼兒園的小朋友也不跟他玩了,甚至會在老師看不到的地方,好奇地推他、踢他,然後又紛紛跑開,把他當成不會痛的玩具。

小伏城從地上爬起來,使勁兒去拍衣服上的灰,拍不掉的灰會變成污漬,媽媽又要洗衣服……最後還是有兩塊污漬留在衣擺上,他雖然感覺不到身體上的痛,但是他能感覺到胸口那裡,有種特别難捱的、悶悶的、重重的感覺,讓他難受得哭了出來。

等哭幹了眼淚,小伏城決定,以後就隻穿黑衣服,耐髒。

冷眼、嘲笑、好奇、質疑、暴力……這些外來的情緒磨光了小伏城所有的勇氣和自信,他開始變成班裡最沉默存在,每天放學,他都是第一個跑出教室,飛奔回家。

他總覺得,隻要他一停下來,就會有人看出他身上的缺陷,會嘲笑他,看不起他,甚至欺負他……盡管他什麼都沒有做。

也沒有小朋友願意和他交朋友,他隻能成為他們口中的怪物或者自己希望的透明人。

小學有一段時間,他一回家就能聽見爸爸媽媽在屋裡吵架,媽媽想再要一個孩子,爸爸罵她:一個怪胎還不夠,你還想再生一個?你想害死誰!

于是伏城開始繞遠路回家。

有天傍晚的火燒雲如火如荼,他照舊繞遠路奔跑在廢棄的鐵軌上。

路邊的山坡聳立着一截斷牆,薔薇花纏藤而起,有個男人曲架着腿,坐在牆上吞雲吐霧。

他看了伏城一眼,伏城被莫名震懾,埋頭飛跑。

第二天,伏城又繞了過去,男人還在那裡抽煙。

第三天,伏城爬上坡地,男人一直默不作聲地俯視着伏城。

“小孩兒,你上來幹什麼?”

“這裡有寶藏嗎?你怎麼天天都來?”

男人嗤笑一聲,嘲諷拉滿:“有個屁的寶藏!這地兒是你家開的?我還不能坐這兒看風景了?”

伏城老實搖頭。

“上來嗎?”

他朝伏城伸出手,手臂上全是紋身跟腱子肉。

伏城被他單手拎上了牆,兩眼望去,什麼也沒有,隻有鏽迹斑斑的鐵軌和破舊的月台,以及一叢又一叢茂盛的野胡蘿蔔花,細碎的白花像張開的一把把小傘。

“不好看。”

伏城得出結論。

“你懂個屁的好看!”男人一巴掌拍在伏城的後腦勺上,伏城隻是晃了一下,扭頭用黝黑的眼睛直盯着他。

“本來就不好看。”

“屁!”男人又賞了他一巴掌,這次用了點力,差點把伏城扇下去,又一把揪住他的後衣領,瞥見伏城後脖子上的燙疤。

伏城還是無知無覺地盯着他,“更醜了。”

“嘿!你這小孩兒,不怕痛啊?”

“不怕。”

也許是因為旁邊是陌生人,也許是因為伏城感覺不到他的惡意,也許是因為伏城決定從明天開始,他就不走這條路。

伏城第一次主動告訴别人,“我有無痛症,感覺不到痛。”

“哦。”男人沒露出驚奇的表情,而是轉過頭去繼續抽他的煙,賞他的風景。

那支煙完了,男人才淡淡地開口:“那豈不是很多人欺負你。”

“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與衆不同。偏偏又是運氣不好的那種與衆不同,運氣好的會被供上神壇,運氣不好的,會招來嫉妒、恐懼、惡意,甚至被摧毀。”

“聽不懂。”

“一個姑娘講的,我也沒聽懂。啰,看見下面那個月台沒?裡面原來有個小賣部,就是她家開的。她還教會了我一個詞,叫‘藏拙’,在我讀的那所魚龍混雜的職高,她就是因為懂得‘藏拙’,最後一鳴驚人,考了全市前十。兩年前,這段鐵軌還沒被廢棄,她就是從這裡走的,去了大城市。”

“然後呢?”

“然後?什麼然後?當然是努力學習,順利畢業,找份好工作,嫁個好人,生個大胖小子,和一個像她的女兒,家庭美滿,頤養天年,壽終正寝,死了再見面。”

“那你呢?”

“我?我不在這兒嗎?”

“嗯……”

伏城想了想,從自己匮乏情感詞裡揪出兩種可能,“你是不是喜歡她?還是我媽媽說的,你愛她?”

童言無忌,男人深深地看了伏城一眼,然後跳下斷牆,順手把伏城像拎雞仔一樣拎到地上,“小屁孩兒,問題這麼多,上課聽的懂嗎?我得走了!你也早點滾回家,以後别來這兒了,這是我的地盤。”

男人說完從牆根拎出來一截鋼管,頭也不回的,咬着煙走下山坡。

遠處湧來烏泱泱的一群人,各自手裡抄着家夥,嘴上逼叨着髒話。

“休哥!咱走吧!去收拾那群人渣!”

伏城呆在山坡上,看男人融進人群,聽見有人問:“休哥,那小孩兒是誰?新結的仇家?”

“屁!那是我忘年交!”

小學畢業,伏城求着母親搬了家,去了新的地方,終于如願以償做回了正常人。

正常到透明。

班上沒人再覺得他奇怪,也不會被取“怪物”的外号,隻要他不開口,就能擺脫一切。

伏城于是習慣了沉默寡言,習慣了不去社交,習慣了當一個隻有在分組時才會被單拎出來的透明的存在。

伏城唯一在意的,隻有他們班的學委。

學委成績好,性格好,會在每天早上輕敲他的桌角,等他默數三下一擡頭,就能看到她燦若朝霞的笑容……

以及,學委抱着練習冊,聲音清甜地對他講:“同學,要收作業啦,你作業寫完了嗎?”

他就會從課桌裡抽出那本随意塗寫的練習冊,交到她手裡,然後繼續趴下,假裝睡覺。

實則是躲在漆黑的臂彎裡,緊抿着嘴角,眼睛為喜悅所點燃。

其實除了學習好,性格好,學委的臉蛋也特别漂亮,名字也特别好聽,喜歡她的男生很多,收到的情書能塞滿隔壁楊洲的課桌。

楊洲是她同桌的女生,也是學委在班上最好的朋友。楊洲在初二運動會報了三千米,結果臨上場說肚子疼,求學委幫她頂上去。

伏城跟學委唯一的一次交集,就是那次學委跑三千米,他偷偷塞給她了MP3,‘緊張’地告訴她不要緊張,慢慢跑,他會在旁邊幫她數圈數。

運動會落幕後,伏城經過廁所,看見高年級的校霸在欺負隔壁班的男生,他知道那個男生,因為他身材瘦小,邋遢,說話時總是唯唯諾諾,是整個樓層霸淩的對象。

伏城本來不想管,但褲袋裡的MP3還有餘熱,他想起學委在國旗下的演講,她說:我們要勇于和黑暗勢力作鬥争,成為善良勇敢的人……青年人,願我們擺脫冷氣,隻是向上走,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不必等候火炬!

她會喜歡善良勇敢的人,所以伏城也想成為,她喜歡的那種人。

其結果就是,伏城沖了上去,和那個男生一起,被揍得體無完膚……

伏城替男生扛住了大部分的打,直到有人揚起拖把敲破了他的頭,霎時間鮮血橫流,一群人才肯罷休。

被保護的男生吓傻了,哭哭啼啼地問:“你沒事兒吧?是不是很痛?對不起!都怪我連累了你……你不要告訴老師,我……”

“沒關系,我不痛。”

伏城打斷他,語氣毫無起伏,說完就想走。

男生追上來,忐忑地問他是不是在逞強,痛可以哭,不哭嚎兩聲也好,他就是這樣,他桌子裡有藥,要不要一起去塗點?

他們躲去天台塗藥,男生看伏城上藥時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頓時覺得伏城是個真男人。

伏城聽說後一愣,他抿直了唇線,也不知道出于什麼心理,把自己有無痛症的這回事,第二次主動地告訴了一個長期被校園霸淩的人。

也許是覺得,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是一樣的。

也許……他們能成為朋友。

男生聽完後露出大大的苦笑,用一種羨慕的語氣說:“真好啊,要是我也有無痛症就好了,這樣不管他們怎麼揍我,我都感覺不到痛。”

“是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伏城“嗯”了聲,沒告訴那個男生的是——雖然身體上感覺不到疼痛,但心裡的難受,一點都不比别人少。

誰知道第二天放學,那男生借着感謝他的名義,把他叫去學校的一個角落,那裡居然等着昨天欺負過他們的校霸那一夥人。

沒等伏城跑,那夥人就已經圍了上來。

“你們别打我了!打他!他沒有痛覺的!随便你們怎麼出氣!他真的沒有痛覺!不信你們看!”

他救過的那個男生率先一腳踹在他的肚子上,看着瘦弱,發起狠來竟然能把他踹開兩米遠。

伏城面無表情的從地上爬起來,其他人見了,一哄而上……

就在那天,伏城不僅替隔壁班男生挨了打,還代替他,淪為了全校霸淩的對象。

初三那年,母親不堪忍受父親愈演愈烈的家暴,最終跟父親撕破臉皮,離了婚。而在此之前,母親一直給他灌輸的是:再忍一下就好了,城城,再忍一下,就會變好了……

初三那年,學委有一個月沒來學校,有人說她轉學了,有人說她生病了,還有人說她家裡出事了。

臨近中考,學委來了,全班同學都或多或少地發現,學委變了。

而最先察覺到這種變化的人,是伏城——她敲了兩下他的桌子,伏城默數三秒,一擡頭,對上一雙灰漾漾的眼睛……

學委變得上課總是在走神,下課就埋在書堆後面,不說話,也不笑。

面對從前相處融洽的同學們的關心,她也置若罔聞,除了楊洲,沒人能問答應她幾句話。

後來,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開始有流言四起。

甚至有喜歡她的男同學跑到正主面前,嗫嚅着問:學校裡在傳的那件事,是不是真的?

學委問:哪件事?

那些字句因為羞于啟齒而被咬得含混不清,沒等男同學說完,學委就直接将一部現代漢語詞典砸在了男生的身上,并且說:“滾。”

當天課上,學委直接站起身,甩了楊洲一巴掌。

那一巴掌實在太過響亮,全班同學包括老師都還沒回過神,學委就已經搬起課桌,搬到了最最後排,伏城的後面。

卡住的那“幀”被摁下播放鍵,瞬間把畫面拉至高潮:狂怒的科任老師、義憤填膺的同學、無動于衷的學委,以及隻是羞憤的捂着臉,卻沒有更進一步動作的楊洲。

一向充當透明人的伏城,這次也有了戲份。

伏城在衆目睽睽之下,替學委撿起了滑在過道裡的那摞書,在自己空無一物的課桌上“頓”整齊了,才轉過身,擺在了她的“城牆”上。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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