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謝謝”沒帶多大情緒,卻給了伏城進一步詢問的勇氣:“你怎麼了?”
然後,全班同學都聽見玫瑰以一種似笑非笑的語氣說:“沒怎麼,被狗咬了一口,就扇了回去。”
流言瘋了一樣鋪天蓋地,玫瑰一句也不解釋,隻是表現出一種令人心驚的死氣,但死氣背後又荊棘暗布,隻要有人敢問到正主面前,她就敢以包括但不限于前面的那兩種方式,狠狠地反擊回去。
玫瑰沒有同桌,伏城也沒有。
伏城做了很多天的心裡建設,才敢問:“學委你還缺同桌嗎?你可以坐裡面。”
這樣來找她麻煩的人,他還可以擋一擋。
玫瑰從國家地理裡掀起那雙鶴眼,似是對他感到很疑惑,卻還是客氣又疏離地說:“不用了,我明天就退學了,還有,我不叫學委。”
“我知道。”
他隻是不敢念出她的名字,念之心悸,不可抑止。
怕被她忘記,伏城鼓起勇氣說:
“我叫伏城,城牆的城。”
……
“我也知道。”
他們畢業前的最後那次見面,是在一條死胡同裡。
玫瑰從學校辦完退學手續出來,經過巷子時聽見裡面有打鬥聲,她不經意往人群中望了一眼,就是那一眼,她望見了伏城那雙分明倔強卻又甘心忍受的眼睛……
一股無端的憤怒焚燒了玫瑰的理智,她從堆在巷口的新柴裡抽出根腕口粗的柴棍,又從别人的院子頂上摳下塊闆磚,不管不顧就沖了進去!
在伏城震驚的黑色瞳孔中,玫瑰一柴棍焊在校霸的背上,另一闆磚直接砸在揪着他衣服的小弟的手頸上!
在兩聲慘叫聲中,玫瑰拎着柴棍站在夕陽裡,鶴眼的一粒淚痣被憤怒染成深紅,她擋在他面前,把闆磚踢給他,面對‘邪惡勢力’寸步不讓,“不許你們欺負城?城!”
“臭婊子!你敢陰老子!”
砰!
飛起的闆磚狠狠地砸在留級校霸的臉上,校霸後退兩步,徑直倒了下去。
而那個被玫瑰砸中手頸的小弟,正是當初恩将仇報的隔壁班男生。
伏城面無表情地站起來,将玫瑰扯到身後,下一秒直接飛起一腳,将男生踹出五米開外!
這種不要命的打法,顯然唬住了這群普遍連初中都沒混畢業的‘雜牌軍’。
有幾個跑了,還有幾個不信邪,一哄而上。
伏城雖然雙拳難敵多手,但憑着他那股不要命的狠勁兒,最終揍得一群人爬都爬不起來……
玫瑰被伏城拽出死胡同的時候,人還處于震驚狀态。
“呃——前桌?你叫什麼城來着?我剛剛一緊張,就給忘了。”
“伏城。”
“噢。爆發力還挺強。”
“……”
兩人并膝坐在一棟爛尾樓的台階上,一人手裡還卡着闆磚,一人還抱着柴棍。
玫瑰望一眼,再望一眼,還是沒忍住暢快淋漓地大笑起來。
伏城看她笑彎了腰,笑掉了眼淚,緊繃的那根筋也跟着放松下來,被她感染,笑出了聲,一口氣沒順上來,别開臉邊笑邊咳。
玫瑰替他拍背。
那根柴棍被無意間松開,骨碌碌地滾下樓梯,撞上牆壁,又滾回一段,被伏城抛下去的斷磚截住。
“不行了不行了!”
玫瑰抹了一把笑出來的熱淚,雙手撐到腰後,又揚起修長的脖頸,望着洩下幾絲霞光的天花闆。
“我跟你說,剛開始看你不還手,我都快被氣死了!結果哪裡想到,你還起手來那麼狠!我瞬間都有點想同情他們了。”
“我說——”
玫瑰扭過頭,目色盈盈有光,整個人鮮活得要命,晃了伏城的眼……
“你既然這麼厲害,為什麼剛開始要甘心被他們欺負?”
“習慣了。”
“習慣了?!你三天兩頭就弄出一身傷,你跟我說你習慣了?你難道不痛嗎?”
伏城心口急跳了兩下,如果是她的話……
“我有無痛症。”
好像也不是那麼難以開口。
“具體表現在感覺不到疼痛,如果我身上哪裡有傷口,隻要我沒親眼看到,就不知道自己受了傷。”
“那這兒呢?”
她的指尖猝不及防地抵上他的胸膛,像一把上了膛的槍,“嘭”地一句,便洞穿了他的心髒。
“這兒也不痛?不難受嗎?”
“難受……”
習慣了帶傷的少年,習慣了忍受一切欺淩的□□,與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都在此時此刻,化作了少年喉間的一聲哽咽:“難受……比他們打斷我的脊梁骨,還要難受……”
而和他淪落在一起的少女,把以碾碎自己為代價才換得的玫瑰花蜜,一句句塗在他的傷口上……
“我覺得無痛症超級酷好嘛!那就相當于是一道堅不可摧的絕對防禦了吧?難怪你能把他們揍得滿地找牙了都還不倒。用這種技能混迹江湖,簡直天下無敵好嗎?”
“但這也不能是你不還手的理由。無痛症肯定不是病,在我看來,你居然甘心讓别人欺負你,這才是有大病。”
“說真的,我還挺羨慕你。要是我有無痛症的話,那我現在估計早就解脫了。我沒那麼勇敢,其實還蠻怕疼。但是,如果有人敢欺負我,我就一定會報複回去。”
“要不你也跟我學學?學學我現在的睚眦必報?我以前跟你差不多,大小事我都能忍,總覺得那是我欠她們的,但最近我才發現,有仇報仇才最爽!一天報不了那就等一個月,一個月不行那就一年,一年不行那就五年!我總有大仇得報的那天。”
“我還可以教你揍人的哪些部位會又痛又能判輕傷,比如:耳朵下兩指部位,人中,胳膊的上饒處,大腿内側,小腿膝蓋下面,人體胸部倒三角部位,腳腕正前面部位都是人體痛點,用寸勁擊打,劇痛,但是輕傷。這些我在家都查過,還有使勁兒打肝區直接就倒……”
玫瑰強撐着笑意說了好多話,而伏城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句:
“總之,城城,别再讓不相幹的人,欺負我們了。”
“嗯。”
伏城畢業之後,又去找了玫瑰一次,他知道她在哪兒兼職。
奶茶店外酷熱難耐,在連知了都銷聲匿迹的正午,方格窗裡隻有玫瑰、伏城、她的書和他的MP3。
伏城送給她一瓶可随身攜帶的小噴霧,玫瑰别在腰後,給伏城打了碗刨冰,加了很多藍莓醬,推到伏城面前,漫不經心地說:“請你的。”
“學委,開學我就去讀職高了。”
“那很好啊。”
“……………………”
大概是想玫瑰關心他一句。
“職高?那你以後會變成混混嗎?”
“你讨厭混混?”
“不讨厭,但也不喜歡。我還是希望,你以後能做個好人。”
“我盡量。”
“逗你玩呢,你成為你自己就好,不用去背負别人的期待。我呢,我也要走了,離開這裡,去一個新的地方。”
“學委你去哪裡?”
“不知道,先随便走走吧。我想讀萬卷書,行萬裡路,打算用接下來的五年時間,去完成這兩件事。怎麼樣?是不是很酷?”
“很酷。”
奶茶店有一面心願牆,上面貼滿了花花綠綠的便利貼,伏城撕了張彎月形的,抽了支筆,橫着在上面寫下自己的地址還有聯系方式。
“學委,不管你到哪裡,你能給我寫信嗎?寄明信片也行。我就在這裡待着,哪兒都不去。”
伏城滿心忐忑地遞出那張便利貼,玫瑰短暫的沉默在他至少有五十二次可以縮回手的機會,但他仍勇敢且執拗地期待着……
終于,她還是接了……
“我會給你寄明信片的,幫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希望有一天,你也能自己抵達。”
他不是這個意思,不過也好……
“你要睚眦必報,不要再讓人欺負了,有無痛症這回事,我們也要瞞得死死的,讓那些輸給你的人,不明覺厲!”
“嗯!”
“來!再偷偷給你加一勺藍莓醬,碗拿過來。”
“好。”
心願牆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心願,而伏城握着簽字筆,也偷偷寫下了他的心願:
想成為玫瑰的荊刺,去保護那朵玫瑰。
玫瑰在路上的前兩年,陸陸續續有各種明信片從不同的城市寄到伏城家裡。而伏城兜兜轉轉,在古南街道,又遇見了他小時候見過的那個男人。
一挑多,他死咬着牙不肯認輸,被打倒了就再爬起來,再打,再倒,再爬……
他們叫來了這片的老大,說有個打不死的後生,像匹野狗,逮誰咬誰。
男人老了些,不再像當年那樣意氣風發,但更疊的歲月卻在他身上刻下了更沉穩的氣質——不怒自威,像一頭伏憩着的雄獅。
他走到伏城面前,嵌住伏城那張鮮血淋漓的臉,煙圈吐在伏城臉上,伏城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隻是惡狠狠地盯着他。
男人的虎口漸漸收緊,伏城的狠意既沒收斂,也沒加劇,像是不知道痛一樣。
“小屁孩兒。”男人嗤笑一聲,松開他,“個長了架也打得這麼兇?說說,他們怎麼你了?”
“休哥!我們就弄壞了這小子的一張明信片,結果他……”
還沒等小弟說完伏城又要暴起,四個箍住他的人正要再用勁兒,誰知道男人一個煙頭砸在其中一人的手背上,喊:“幹什麼呢!先松開!這是我忘年交!”
“休哥!他兇遭了,不能松!”
“也是。”壹休走到伏城面前,問:“他們沒給你道歉?”
伏城兇光乍現,壹休瞬間懂了,他轉過身去,先是掃視了一圈在場的所有人,而後不容置疑地開口:“弄壞他明信片的、打了他的、被他打的,都滾出來站成一排!馬上90度鞠躬,大聲道歉!一群大老爺們欺負一個未成年,你們要點臉成麼?麻利點兒滾出來!”
“憑什麼!”
“就是啊!老子還怕他?”
壹休極其不耐煩地“啧”了聲,“還要我解釋嗎?不道歉他能打死你,反正他是我從小認識的一朋友,我肯定幫他。”
“……”
“對不起!我們不該弄壞你明信片!”
“對不起!我們不該打你!”
“對不起!我們不該還手!”
伏城:…………
再後來,伏城就留在了壹休的小和尚散打館。
因為壹休說:“第一,我可以給你提供一份工作;二,你要是想保護那張明信片的主人,還是要學些正經拳腳;第三,我跟你有緣;第四,你有慧根;五,你休哥我缺個打雜的。”
而伏城說:“那條鐵軌翻新了。”
“早知道了。怎麼,你也去送人?”
“嗯。”
兩年前,伏城也是坐在那截斷牆上,送走了很多輛轟隆隆的火車。
他不知道玫瑰要去哪裡,他能做的,就隻是留守在原地,等待她的消息。
月台上走過一位穿青衫的女郎,女郎好似往山坡上望了來,伏城一低頭,就注意到草叢裡散落的那些煙頭,半新的、舊的、爛進土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