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伏城主動告訴别人他有無痛症的這件事，陳慰是第四個。
他當然沒有和盤托出，模糊了細節，隻講了大概，出于私心，那些中傷玫瑰的流言，他一句都沒有提。
而陳慰，在了解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後，也隻說了兩句:
“她說的對，無痛症不是病，是很酷的防禦，但防不了會受傷的心。幸好你遇見的是玫瑰，她比你我都善良，勇敢，而且正直，總在堅持做自己認為對的事，她值得你去喜歡。”
“不用告訴她嗎？喜歡了玫瑰這麼多年。雖然作為她男朋友，我希望你一個字都不要說，但我同樣相信玫瑰她不會被動搖，我隻是覺得，喜歡一個人的心意，還是需要好好傳達給對方。如果那個人是玫瑰的話，就算被拒絕了，也一定能得到最恰當的珍視。必要的時候，還能帶給她勇氣和信心。”
“不用。”
他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施舍。
這份熾熱的暗戀，在伏城是絕不容玷污的寶藏，終不見天日，深埋在心底。況且，他已經見證了兩個人的喜歡，愛與不愛很明顯，而剩下的暗戀，是他一個人的事。
“行吧。”
陳慰沒有再勸，他三兩下撿順了堆起來的藥瓶，又去卧室裡撈出一床空調被，扔到沙發上，跟伏城說:“你去卧室睡，卧室有空調，被子也換了床厚的。”
“不用。”
伏城坐着沒動，“我睡沙發。”
“我其實不建議你睡沙發。”
陳慰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還早，接着說:“如果你睡覺翻身，翻到地上造成二次傷害，我又得給玫瑰打電話。”
還是這招管用，陳慰心情複雜地看着伏城把沙發讓出來，人都走到卧室門口了，伏城又停了下來。
“怎麼了？”
“想找你借個東西。”
伏城表情不自在地将發根往後捋，露出英挺的額頭和中間微微凸出的美人尖，問:“有剃刀嗎？我想推頭發。”
饒是陳慰的業餘愛好是攝影，看過不少人像的臉部特寫，這會兒在頂光陰影的雙重加持下，看到這麼一張兼具野性和稚弱感的臉，居然有種想按快門的沖動……
陳慰清咳了聲，收回視線淡聲道:“在洗漱台下面的抽屜裡，刀片、電動的都有，看你習慣用哪種，用完了記得放回去。”
浴室裡傳來電動剃須刀的嗚嗚聲，陳慰打開電腦，輕點鼠标，跳出聊天界面的彈框:
林空，你幫我問問你女朋友，我有個朋友是這麼個情況……想問繼續這麼下去，會不會對他的心理健康有什麼影響？
林空:好
沒多一會兒，林空回複:
飲溪說不會出什麼大問題，你朋友就好比是一直漂泊在海上的遇難者，終于有一天他爬上了一座隻屬于他一個人的孤島，他在島上很安全，可以安心地在島上造神，十年如一日的堅守他的信仰。現在你如果強迫他把島公布在衆人面前，甚至是他的神面前，那才真的會出問題。
林空:還有
……對方正在輸入中……
林空:不要再來打攪我跟我男朋友睡覺了！
林空:他給你設的特别關心我也給你取消了！
林空:再見！
明顯是陸飲溪的口氣。
行吧。
陳慰後腦勺往沙發扶手上一靠，扯過被子蓋上，終于可以休息了……
睡醒了還得……帶伏城去醫院。
等伏城剃完頭出來，陳慰已經倒在沙發上睡着了，他撿起險些被陳慰踢下沙發的電腦，輕聲放在茶幾上，又自己動手往腦袋上抹完酒精抹碘伏，最後抽了張傷口貼，等走進卧室裡才“刺啦”一聲撕開、貼上。
在燒烤攤遇見學委，伏城現在平躺在床上，還覺得是夏末那個未做完的夢……
夢裡她抱了自己一下，醒來告訴她，她就真的，抱了他一下……
伏城躺在黑暗裡帶出稚子般純淨的微笑，他已經第二次吃到了那塊燙傷過後的糖。
那些因為圈子、欺騙、自卑、憤怒而裹足不前的腳步，在玫瑰又一次擋在他身前的時候，消解了他的彷徨與不安。
像休哥喝醉酒講的：那年我身邊全是兄弟，有看破我那點心思的，都說：喜歡就追呗，反正大家都一樣，玩玩而已嘛。
玩個屁！顧姿跟我們不一樣，她是我的一個賭，我把年少所有的豪氣都賭在了她身上，賭她有個前途坦蕩的未來。她跟我是兩個世界的人，她隻是偶然走到了這邊，而我天生就屬于魚龍混雜，能在這邊混得風生水起，我當時能做的，就隻是在她意外走到這邊的時候，用自己所有的能耐，護住她。我幫她擋情書，揍那些想扒拉她的混混，督促她學習，陪她走夜路，掃清她學習路上的一切障礙……鞍前馬後？顧姿教我用這個詞，她又不傻……高考成績放榜那天顧姿找到我，問我打賭赢了沒？她是不是很争氣？
周燦陽，一中跟職高的那個賭是你輸了，我也輸了……顧姿說她喜歡我，問我要不要在一起？我差點就說想要了，可是她那麼好，那麼努力的一個女孩子，我也為她出過力，可老子算什麼？老子一想起你罵我們職高是爛泥塘，我就是爛泥塘裡最大最爛的那坨河蚌……說的真TM對。可是你看我，河蚌我真的從泥塘裡淘出了珍珠，珍珠就應該幹幹淨淨地待在更廣闊的海裡，我送她去。所以我拒絕了顧姿，跟她說那就隻是一個賭。顧姿說，她說：感謝你為不喜歡的女孩子做的那些多餘的事，你的賭約已經赢了，壹休。我勇敢過了，我沒有遺憾，那你呢？
……
城弟你能理解我當時為什麼不吭聲嗎？因為她要去的未來，太遠了，我到了也隻能活在最底層……那麼好的顧姿，有一部分也算是我培養出來的，我又怎麼可能，讓她最後毀在我手裡？我不想她以後後悔。
那天我讓顧姿走了，她脾氣傲得很，我笨得連她準備報哪座城市都忘了問……周燦陽，城弟，我迄今為止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當年抱有的這個想法，讓我再也沒找到她……做戀人不行，默默跟她做朋友，旁觀她幸福快樂，怎麼也比現在強……
休哥的話音模糊了，伏城翻了個身，朦胧中以為打在臉上的那一隙朝陽，還是少年時的月光。
…………
想成為玫瑰的荊刺，去保護那朵玫瑰。
…………
如果他的愛意，注定隻能以遺憾收尾，那他也決定站起來，再次走到她身邊，哪怕隻能以朋友的身份，陪她百年如一日。
玫瑰跟韓笑下車時果然碰上了起早的宋小織，宋小織放下花壺，柳眉淡蹙，走到兩人跟前，問:“玫瑰？乃幾點出去的？這個妹妹又是？”
玫瑰對小織姐扯謊說:韓笑是經常去書店借書的女高中生，快開學了在外面跟朋友喝酒聚餐，喝多了打錯成了她的電話，她離得近就先去把人帶回來了。
宋小織半信半疑，但見兩人精神萎靡，困得都快站不穩了，韓笑又一身的酒氣，就催她們趕快上樓洗個澡了休息，書店那邊她會給霍步青打電話，就說玫瑰感冒了，幹脆養到開學再去。
玫瑰把韓笑帶到卧室，從衣櫃裡随便拿了件吊帶裙，讓韓笑洗完澡了換上，順便把髒衣服扔進衣簍裡，她好端到天台上去搓兩把。
韓笑洗完澡了出來，看見桌子上放了杯蜂蜜水，杯底還壓着張字條:喝完了睡覺。
筆畫帶一點小勾。
韓笑已經困得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她咕嘟咕嘟灌幹了蜂蜜水，沾床就睡。
韓笑做了一個夢，夢裡自己又回到了燒烤攤跟那群人喝酒，但這次沒有伏城，她打開通話記錄，裡面的拒接來電都來自同一個人——爸爸。
那群人喝多了就開始對她動手動腳，韓笑哭着按下了爸爸的号碼，下一秒爸爸就從街那頭沖了過來，邊跑邊罵——這次罵的不是她，而是她身後那群混混。
夢裡爸爸跟那群混混扭打在一起，有人揚起斧頭沖爸爸一揮——
“爸！”
韓笑在撕心裂肺的痛哭中醒來。
“爸——”
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感蔓延到現實這端，韓笑一時分不清楚是夢還是現實，她的眼角還沁着濡濕的淚痕，喉嚨裡嗚咽兩聲，心理防線開始被後悔壓倒……
韓笑端着小織姐熬的皮蛋瘦肉粥，一上天台，就發現了收起雙腿，斜卧在秋千吊椅裡——正在看書的玫瑰。
“學委姐姐！”
玫瑰素手支頤，唇間還咬着筆，聽見聲音眼波一轉，回頭便應了句“嗯？”
“姐姐……”
韓笑生吞下嘴裡的粥，又驚豔又忌妒地說:“你美到我了。”
玫瑰唇線一揚，摘下筆随手夾進本子裡，問:“睡醒了？”
“嗯。”
韓笑端着碗踱到石桌邊坐下，擡眼就是吊帶背心下微露的鎖骨與瑩潤的香肩，韓笑覺得，哪怕自己是個女生，也扛不住……
“我其實是被吓醒的。”
說起這個，韓笑連欣賞美人的心情也沒了，不過——碗裡的皮蛋瘦肉粥依舊美味，她捧起碗喝了一大口，心情才稍有被安撫。
“我爸在家也經常給我煮皮蛋瘦肉粥，他隻會這個，不過沒這裡的好喝。”
“那你給家裡打電話沒有？”
“打了，剛起來我就打了，是我媽接的。她問我好久回去，說我爸已經不生氣了，還新學了幾個硬菜，等我回去過生日。”
“那現在菜也有了，覺也睡醒了，衣服也幹了。”
洗衣台那邊，屬于韓笑的衣服正被清風吹得微微鼓起。
“等吃飽這頓飯，你是不是就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