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去讀職高了,我退學後有一次去給教育機構做外呼兼職,一篇電話,居然有你的名字,是你媽媽接的,她說城城已經去讀職高了,對不起啊,老師。然後我就把那串号碼在系統裡删了,被老闆發現了,還跟他們吵架……”
晚飯五個炒菜,一鍋蓮藕排骨湯,宋小織拿出釀好的青梅酒,幾個人暖暖和和地圍坐在一起,久違地吃了一頓熱鬧飯。
雖然熱鬧,但總還覺得缺了人。
尤其是飯後三個人在一起鬥地主,沒人再守在旁邊記賬,說要玩5塊的,也沒人沾沾自喜地說:“玫瑰姐姐要輸了!這次輪到我了吧!”
玫瑰跟伏城連輸幾把,陳慰也覺得沒意思,收了牌三個人又玩起了别的,等到宋小織跟霍步青端着果盤過來,陳慰說他們還得回去收拾東西,就先走了。
宋小織讓玫瑰帶一壇助眠的果酒,伏城幫忙抱着下樓,跟他們一起走到公交站等車。
壹休的小三輪比公交車先來,看見穿青衣的玫瑰時,有一瞬間的恍惚,他開到伏城面前,問:“怎麼樣啊城弟?陪我喝酒去?”
也不管伏城同沒同意,拉上他就往三聲清吧走。
玫瑰有些酒色上臉,臉紅紅的,腦袋也蔫乎乎地耷拉着,陳慰一手拎着酒,一手把她圈在懷裡,摸出手套給她戴上,怕她手冷。期間玫瑰一直亂拱,陳慰就拍了她兩下,哪知道她就能昂起頭,癟着嘴淚汪汪地控訴他說:“阿慰你打我!”
陳慰哭笑不得,試探着又輕輕拍了她一下,問:“這樣就算打你了?”
“你又打我!”
玫瑰繃不住了,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嗚嗚嗚就哭了起來。
陳慰哄她不住,隻能陪着玫瑰,等她自己哭夠了,願意停下來,再慢慢安慰她。
期間三輛公交車從他們面前駛過,玫瑰旁若無人地埋在他懷裡哭泣,引來路人的頻頻側目,以為是陳慰欺負了她,但陳慰溫和地擺擺手,示意隻是情侶間鬧矛盾而已。
哭聲漸漸轉為啜泣,玫瑰慢慢平複下來,變得跟平常無異,隻是哭音軟軟地跟陳慰說“對不起”。
“不用對不起,小玫瑰可能是生病了,我明天帶你去看醫生,好不好?”
玫瑰在他懷裡顫抖,咬緊再度席卷而來的悲傷,固執地搖頭說:“我沒生病!”
她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就是想到星瑩,所以難過。”
“那我們去做個體檢,我陪你——”
“我沒生病!不去醫院!不要看醫生!阿爸就是在醫院,我不要去!”
“好好好!”
陳慰怕她情緒再度崩潰,暫時妥協,他伸手攔了輛出租車,溫聲向玫瑰保證:“明天不看醫生,我們先回去,好不好?”
“好……”
兩盆虎刺梅長勢很好,玫瑰蹲在陽台上給虎刺梅換花盆,像小朋友那樣牽虎刺梅的葉子,不停地跟虎刺梅講話,誇它的小花開得很讨喜,看起來很開心。
陳慰打掃完地面衛生,将買來的碗碟各歸其位,又拎了半桶溫水擦拭幹淨玫瑰房間裡的灰塵,開窗通風,丢掉那些沒用的,又想起新買的被單還沒過水,問過玫瑰的意見,新被單扔進洗衣機裡,陳慰從衣櫃裡找出一套自己的被單,給玫瑰換上,鋪好床。
決定就先這樣,剩下的,讓玫瑰明天自己來弄。
他得給玫瑰找點事做,在她沒有主觀的就醫意願之前。
同時,陳慰指節叩着陽台的玻璃門,玫瑰聽到聲音,手掌還沾着泥巴呢,就直接巴掌印在了玻璃上,來給他推門。
她故意的。
而陳慰喜歡看她笑的樣子,不管是狡黠的,俏皮的,傻的,甚至是尴尬的。
陳慰覺得:玫瑰也不一定是生病了。
他陪着她,都會好的。
玫瑰小腿蹲麻了,要陳慰抱她才起的來。
陳慰把她從地上撈起來,她又哼哼唧唧地說要給親,不給親她就把泥巴糊他臉上。
親了才知道,她有很深的果酒香,陳慰目光一轉,在角落裡發現了原本應該放在客廳裡的果酒壇。
陳慰笑她:“玫酒蒙子,你酒品是真的差。”
“你說我!”
玫瑰委屈巴巴地眨起水光,陳慰也是怕了她了,連親帶哄,叫她不要哭。
玫瑰一巴掌糊在他脖子上,哭唧唧地指控他耍流氓。
道理沒得講,陳慰隻能強勢将她‘擄’到洗手間,捉住她的手,伸到水龍頭底下,仔細洗掉她指甲縫裡的花泥。
這期間玫瑰假裝抽抽搭搭的,自己安慰自己,“不要哭,玫瑰,不然阿慰會讨厭你的,他會不給你飯吃,把你攆出去,你就要睡大街了。”
逗笑了陳慰,沒敢附和她,而是說:“阿慰不會讨厭你的,所以哭也沒關系。”
“可是我不哭。”玫瑰抽抽鼻子說:“我哭夠了。”
“再哭兩聲也不多的。”
“那我哭!”
這些都是玫瑰喝斷片之前的記憶。
玫瑰半夜從床上坐起來,月光将窗戶切成發亮的窗格,她還穿着毛衣與長裙,抱着膝蓋,心跳亂得沒有章法,緊跟着腦袋的悶痛。
行李箱裡有藥。
清晰的拉鍊聲鋸痛玫瑰的神經,玫瑰抓出那一大袋藥,剝了一把在手心,又摸着牆出去找水。
離她最近,離陳慰最遠的是洗漱間。
玫瑰擰亮小壁燈,白熾的燈光下她臉色灰青,唇色發白,像才從地獄爬回來的鬼,脆弱得一見光就碎。
而在她面前,小兔子與小狐狸并排擺在一起,兔牙歡實可掬,好似在反諷她:你不快樂嗎?
我當然快樂。
玫瑰用小兔子接了半杯冷水,和藥片、膠囊一把吞了,胃裡冰沉沉的,開始有絞痛。
隻是比較難熬。
睡不着。
到處都痛。
痛到她又開始捂起臉啜泣。
覺得人生無望。
月光瀉在陽台,包裹住少女羸弱的身軀,玫瑰雙腿蜷縮進椅子裡,滿面的淚水,泠泠反光。
白天她恢複正常,跑來跑去地布置自己的房間:淡紫色的飄窗、床頭的香薰燈、嘻嘻和綿綿、樟木書信盒、裝藥的草莓糖罐……
他們早餐會煮兩小碗面,加兩個煎蛋。陳慰在廚房裡忙,她也會蹿進去幫他洗菜、切菜、撒佐料,趁陳慰不注意,拿起鍋鏟替他翻上兩鏟。
晚上有一起的娛樂活動,看電影,玩遊戲,胡鬧。
陳慰從圖書館搬回了考研資料,剩下的時間在房間裡複習,他學習的時候,玫瑰會去他書架上翻閑書,假裝沒注意到陳慰桌子裡面摞的那疊心理學書籍,自覺地拿着閑書和毯子坐到陽台上,邊曬太陽邊發呆。
等玫瑰回過神來,眼淚已經無知無覺地砸濕了書頁,嚴重的時候,她一天能哭五六次,邊哭邊曬書。
而一到深夜,她照舊整夜整夜地失眠,明明想放空,卻又無可避免地從失眠裡浮起各種念頭,好的、壞的、無關緊要的,越想玫瑰反而越興奮,甚至想笑,埋進被子裡笑,興奮感沒過又想揪着自己發脾氣,然後是哭,濃烈的悲傷扭住她的喉嚨,撕裂她的胃,揪碎她的心。
她隻得嗚嗚地啜泣,在沒有光的黑暗裡。
這些玫瑰都瞞着陳慰。
她不想成為他的負擔,不願意承認她在生病。
陳慰已經做得夠多了,玫瑰想靠自己走出那片陰霾,走出來曬曬太陽。
陳慰不是沒注意到玫瑰的反常,但他的每次耐心詢問,都會被她的眼淚淹沒。書上跟陸飲溪都說:痛苦是沒法逃避的,隻能承認,而承認本身,即是最隐蔽也最關鍵的改變,隻有痛苦被說出來,人們才能獲得最基本的勇氣,去看、去感知、去信任。
所以陳慰在書寫闆上,寫下的首要合租守則,就是:我們坐在一起,随便談談。
距離最近的那次,陳慰倒在沙發上翻開書,看困了,便把書蓋在臉上,閉上眼睛,沉入很深很深的睡眠。
直到有人搖他,搖他的小指。
陳慰随手一勾,勾到她濕冷冷的掌心,猛然驚醒!
一睜開眼,就是坐在地上,哭到上氣不接下氣的玫瑰。
心髒被瞬間絞碎。
陳慰心疼地從地上抱起玫瑰,抱緊在懷裡,一遍遍問她怎麼了?
問到後面,他都跟着帶點哽咽。
而玫瑰終于肯斷斷續續地告訴他:
“阿慰……我原來有好多好多的錢,可是要用完了,你會不會嫌棄我窮?就像李甲那樣,叔叔阿姨也不喜歡我,然後你就把我賣給壞人?”
地闆上掉着馮夢龍的《警世通言》,正應上《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這隻是引子,更深處的症結才稍顯端倪,陳慰向她保證:“不會的,絕對不會。人販子要槍斃,而且,我爸媽會跟我一樣喜歡你。”
“可是我窮……我原來有100萬——”
“多少?”陳慰小小地吃了一驚。
“100萬!”玫瑰邊哭邊重複:“可是我花掉了,我在外面要住宿,要吃飯,有時候兼職不好找,還要買保險……”
“買醫療保險嗎?”
“不是!”
玫瑰邊抹眼淚邊搖頭:“是壽保,想着萬一出意外或者自殺,有保險賠給蘇祠,那她會不會可憐我,給我收骨頭?”
她還沒滿20歲,卻已經買了快5年的壽保,随時都準備用生命來償還她的母親。
她還是覺得自己虧欠蘇祠。
想到這裡,陳慰鼻腔一陣酸澀,他揉着玫瑰的脖子,跟她講:“關你什麼事啊?又不是你的錯,小玫瑰,有錯的不是你,你不用再讨好她。壽保也不許買了,有我陪着你,老了我也走在你後面,我給你收骨頭。”
“你說認真的嗎?”
“認真的。”
玫瑰破涕為笑,轉而絮絮叨叨地向他坦白:“其實我還剩了50萬,你真的給我收骨頭的話,等你畢業了,讀完研究生,我們就回來在江州買房,我出首付,好不好?”
“不行。”
“為什麼?你還是嫌我窮?嫌我沒文化?我就知道我配不上你……”
“不是這樣的。”
陳慰用指腹将玫瑰急欲湧出的淚水輕輕抹掉,溫柔地跟她講:“不是說好要給你建能看到星空的書房嗎?葵連圖紙都畫給我們了,找一座你喜歡的城市,我們在那裡定居,建自己的房子,再養一個像你的女兒,好不好?”
“不好……像我不好,我很差——”
“誰說的?我就覺得小玫瑰很好,剛剛好。”
“那也不好!”玫瑰說:“我就喜歡江州,可我的50萬不夠。”
“夠了,我爸媽還給我攢着錢呢,算我們先借他們的。”
“叔叔……叔叔跟阿姨,是做什麼的?”
“我爸是生意人,我媽是大學教師,不哭了,我給你講我爸媽的故事,好不好?”
玫瑰在他懷裡邊蹭眼淚邊點頭。
陳慰于是講起了小時候他爸經常給他講的故事:“在風和日麗,陽光晴朗,天氣最好最好的一天,陳某去大學裡參加國家人事考試,在那裡一見鐘情了心地善良、美麗大方、願意借他飯卡吃飯的沈女士……”
他講故事的聲線,像一個溫暖的抱抱。在陳慰生動幽默的父母愛情故事裡,玫瑰心底的黑洞慢慢被他話語裡幸福溫暖的句子所撫平,先是撫平一個角落,然後是偷摸襲來的陣陣困意。
陳慰故事還沒講完,脖子那裡,就最先察覺出暖乎乎的,來自玫瑰的,酣熟的睡息。
陳慰将暖氣調高到24度,在玫瑰身上搭了床毯子,輕輕攬着她躺回沙發裡,兩個人一起,睡過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