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華杳推着輪椅将謝溫晁推至沈清祠所在的水亭中,已是黃昏暮色,夕陽燒了半壁火紅。
華杳安靜地退下了。
四周酒氣重得醉人,嗅着便知是燒刀的烈。
謝溫晁安靜地坐在輪椅之上,低垂着眉眼。眼上白紗飛舞,随風舒卷。
沈清祠半靠在朱紅的亭柱上,閉着眼,手中一碗玉盞,酒色澄潤。腳旁還靠着三壇酒,喝得隻剩下最後一壇。
“别再喝了。”謝溫晁輕聲開口道,“傷勢如何?”
沈清祠半睜了眼,看見她,沉默了會兒,最終淡冷開口道:“與殿下何幹?你我之間不過幾句口頭之約,不必這般插手我的私事。”
……這大抵是生氣了。
謝溫晁聽着,一時想不到她為何而氣,想來應當不會是沈藜,剩下卻也無甚頭緒。這人一總心情不好之時說話便會如此堵人,她倒并不生氣,卻也不知該如何搭這話。
不過想來此次心情應當是極差,常時那人即便心情不好,也從未這般冷淡對自己過。
思索了片刻這一涼亭的構造,她清楚記得,某鄰水的一面,是沒有闌幹的。想來應當是在自己面前的那個方向。
謝溫晁微低了頭,摸索了一下輪子,使力将自己向前帶去。
便也像想靠近沈清祠,卻因着雙目失明而錯失了方向,驅向廣湖。
一推,兩推。
她從容向着記憶中缺了闌幹的那方行去,又故作行進艱難,分辨不清方向。
那人久未伸手來阻攔她,她心如明鏡,卻也不慌不忙,一圈一圈轉着木輪,向絕路赴去。
直到有帶着水汽的風拂過她面頰的最後一瞬。
那人猛地伸手将她連輪椅帶人帶向了自己身邊,她被突如其來的拉扯晃得身形不穩,又被那人妥帖攬住,耳邊語聲低怒:“以自身為賭,殿下卻是好膽識。”
謝溫晁聽聞這話,低低和和笑了。
“你知道,為何這面沒有闌幹嗎?”
謝溫晁任由那人動作不甚溫柔地替她整理着稍顯淩亂的衣襟,低着眉,思緒忽飄向了太久之前。
那人不答,卻似獨獨對她無奈,生不了太久的氣,動作又複如往常的輕柔。
謝溫晁眼前一片漆黑,也就在那一片安靜的漆黑中回想。一幕一幕,鮮活如扼人喉嚨的厲鬼,卻再也傷不了她分毫。
于是她也便言語聲鎮靜,娓娓道來着那些故事。
“我少時曾做錯了一件事,就在此處,被人一掌擊來,其中武力寸勁将我震出三丈之外,碎開這一方闌幹,跌入湖中。”
謝溫晁微擡了頭,朝向那面深靜的湖。
“之後,為記住這件事,我便索性拆了那方闌幹,留下一面朝向,永遠背水。”
沈清祠聞言微擡了擡頭,飲下一口燒喉的酒,再出聲時嗓音也微啞,問道:“是什麼錯事?”
謝溫晁唇邊斂着雲淡風輕的笑,隐有一絲冷意:“對自身能力未有評判,對生死一念尚存畏懼,卻妄行背水之事。那天我是想殺了他。萬事俱備,完美無缺。唯獨動手的那一瞬,畏懼攀上心頭,毀了苦心經營的所有。也再等數年下一個時機。”
“故而,我高燒醒來後,沒有修複,而是拆了那面所剩的闌幹,提醒自己永遠記得。”
謝溫晁靠在椅背之上,十指相扣,微微擡首,也似俯視般的姿态,從容言盡當年往事。
沈清祠執酒的手頓了頓,又傾出一盞酒。
她并不好奇她言中想殺的那個“他”究竟是誰。
人世間的一切已經與她漸行漸遠,背道而馳。
也再管不了太多他人悲喜。
如今時節已近冬至,湖邊挾着水汽的風已然微涼,吹得人寒意透徹。
沈清祠似有低諷地瞧着湖面笑笑,忽又别開頭,掩住口猛地咳了起來,寒風中身形也瘦弱單薄得恍然欲逝。一身蒼白的薄衫如今穿在她的身上,再無幹淨不染塵埃的清和出塵之氣,反而不詳似壽衣喪服。
“……沈清祠?”
謝溫晁有些慌亂地徒然向她伸出着手。
那人一隻手死死捂住嘴,另一隻手安撫地握住她那隻微慌的手,溫度冰涼。
不似活人擁有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