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那人才平複下來,輕柔握着她那隻手,似已十分倦然,仰了仰頭靠在亭柱之上,阖了阖眼,卻還是低和着嗓音,問她道:“所以殿下成為一個心狠手辣之人了嗎?”
謝溫晁雖然急切,但也明了她的态度,雙手握住她那隻冰涼的手,傳遞着自己的體溫,微微搖了搖頭,又點頭。輕聲道:“我雖心狠手辣慣了,卻總覺得,人世間不該是這樣的……我遇見的,隻不過是一些特例,即便我一輩子都遇見那些特例,也隻是我一個人罷了。但若論手段心機,或許我早便是那般心狠手辣,所作所為罄竹難書,值得言官口誅筆伐千冊之人了。也不過是些可笑的身在泥潭,妄窺天光。”
沈清祠卻笑了,溫言道:“殿下這般很好。有手握利刃的決心,亦有赤忱善意的悲憫,一路行來,仍未忘記初心。人世間這樣活着,便夠了。”
“什麼時候,我想與殿下一同看那些天光。”
沈清祠眸光是從未有人得見的溫柔,常日鋒銳默冷如鐵的漆黑也化成水墨清潤,擡起那隻有了些許暖意的手,隔着白紗,輕輕遮住她的雙眼。
謝溫晁什麼也看不見,隻稍有茫然地感受到眉眼上傳來的溫柔觸覺。
沈清祠看了她很久,看那人有些局促抿起的雙唇,稍有不解,好似欲言又怕驚擾自己,也便又似乖順又似呆愣地朝向自己。
沒忍住笑了笑。
掩在口上的手松了松,露出的掌心一片鮮紅,盡是淋漓的血。随即又是猛地一陣咳,噴出一大口血來,嘔在涼亭褪了色的朱紅地闆上。
謝溫晁聞到了血腥味,慌忙要喊華杳,卻被那人扯了扯袖,幾分氣喘地阻攔道:“我無事……尋常大夫也無甚作用。殿下莫要忙着喚人了。就留在這裡,再陪我聊會兒天罷,我歇一歇便好了。”
“你到底如何了,沈清祠?”謝溫晁皺着眉,當日即便是眼盲也未曾如現在這般感受到難以抑制的焦躁煩悶。
那人聽嗓音還在笑,斷斷續續地道:“我有沒有說過……我最讨厭……他人如此喚我。”
謝溫晁低低道:“你也說,我這般喚你,你覺得好聽得緊。”
沈清祠一怔,随即蓦地彎了眼,嗓音語氣卻還是冷冷薄薄的,道:“那時是覺得殿下有趣,逗殿下的。”
謝溫晁又伸出手,尋着她的手,好似要抓住些這人的什麼,才能感受到她尚且還在自己的身旁。一邊尋一邊低低道:“現在便不有趣了嗎?”
竟也看出幾分似是而非的委屈。
沈清祠面上笑意愈發柔軟,用那隻幹淨如初的手,指尖輕輕觸碰她尋找的指尖,卻因為又複而冰涼的溫度,并未握住她的手。終于繃不住了,笑出了聲,倦然的眉眼舒展,溫和道:“喚罷,喚罷。總歸殿下有恃無恐,我又不會殺了殿下。”
她那般有趣,還會有趣很多年……可自己,許是隻剩那麼上天憐憫的三四年。沈藜與林宛卿那般笑鬧,那般鮮活的模樣。她們所有人的歲月,都還有那般久。像一個常人該有的年歲。
她也想和她們一起活下去。
可她不行。
心底湧上這些想法之時,隻徒有她在一旁,忽的一陣不甘與無力的怒火燒上喉嚨,連烈酒也澆不熄滅。
她不算天縱奇才,也無甚奇運傍身。
她所有的一切,皆來自塵世的磨折與苦難。
好似生來,便注定了這樣的命運。于是隻能奮起抗争,殘喘苟延。
沈清祠有些出神地撫摸着謝溫晁帶着暖意的柔軟指尖,又松開手,端起身旁最後一盞酒,一飲而盡。
和着血燙過喉底,好似也要嗆出幾分常時不敢生出的淚。
“不許再喝了。”
放下玉盞時,手腕被那人空揮了幾下手後抓住,那人蹙着好看的眉,低低阻攔道。
沈清祠順從地放下玉盞,阖了阖眼溫聲解釋道:“口中血氣太重了,我不喜歡,便飲一盞沖散了。”
謝溫晁仍握着她的手腕,悶悶道:“嗯。”
沈清祠見她這般模樣,失了笑,也任由自己的心意叫嚣,放縱自己偏了頭,輕輕靠在她的肩上,幾分倦然道:“那殿下還抓着我作甚?”
謝溫晁肅正着神色,道:“最後一盞,如今已經飲完,我監督你。”
沈清祠輕咳幾聲,笑道:“我在殿下眼中竟是一個這般的酒鬼麼?”
謝溫晁見這人似恢複了幾分氣力,也有心情笑鬧了,終于輕微松下一口氣,随後準備松開手時,卻想起了那串佛珠。
她低了低眉,指尖摩挲過她的手腕,輕聲道:“那串佛珠,是你母親留下的唯一一件遺物。”
沈清祠合眼的動作頓了一頓,随後徹底閉上了眼,語聲中聽不出喜怒:“關于我的事,問她作甚?為何不來直接問我。”
謝溫晁顯然很明白如何順這人的毛,從善如流道:“好,下次便直接問你。”
沈清祠輕輕哼了一聲。
“……我将它弄斷了。”
謝溫晁垂下眉眼,語聲微低,松開她的手腕,五指輕觸着她的手心,陳述着如此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