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溫晁看不見,不知她到底情狀如何,隻從這略微長久的沉默中感到些許不對。
“沈清祠。”
謝溫晁沉下了語氣。
片刻,隻聽那人将茶壺不輕不重擱在了桌上,再開口時,語聲是稍有不悅的淡冷。
——“喝茶都堵不上殿下的嘴。這三字喚來喚去,惹得人心煩。”
相處這般長時間,若謝溫晁如此便信了沈清祠假做的怒氣,也同傻子無異了。
況且,她向來不怕她。
“你上次說的二十年,是何意?”
謝溫晁不理會她的話,沉着面色,反倒氣勢較之她一分不落,平靜直言問道。
沈清祠不答,此時正巧叩門聲響,飯菜上了桌來。
片刻,便有動筷的聲音傳來。
這人竟真帶着自己來酒樓,隻為了她自己吃一頓飯。
謝溫晁方覺無言,卻聽見面前那人似服軟般低了幾分語聲,輕柔問着。
“殿下想吃些甚麼?”
謝溫晁不答。
那人也沉默了會兒,忽也低聲笑了,問道:“殿下便從未想過,若我當真生了氣,丢下殿下。殿下隻身一人,恐連回府都難麼?”
謝溫晁未料她說起這些,想了想,也松下幾分神色,輕道:“你不會的。”
“我會的。”
那人卻刹那接上了話,語聲淡然,言辭果決。
嗓音卻溫柔。
“偌大天地,人如蜉蟻。有太多事,人隻能選擇想與不想。卻選不了會與不會。”
“我也有一刻,會忽然離開殿下的身邊。”
“——這些話本不該在今日說,今日我同殿下一起逛街遊玩,着實欣悅,本不該提起隻字片言這些事情,徒添了悶氣。”
謝溫晁微微低眉聽着她的話,手中把玩着那隻杯子,面容依舊沉靜。
那人語聲帶笑,毫不在意般朗然慨闊,于高樓倚坐,随處放眼日月乾坤。
“但既然提了起,殿下應知,我這種将死之人,是不該擁有太多東西的。手中拿着越多,心裡放不下越多,隻能在這壽數終末,愈發痛苦。”
“殿下對我甚好,無論出于何因,我不知曉,但我亦會有所回報。故而殿下若想利用于我,還是趁些早。莫等我哪天忽而離去了,再後悔這步棋埋得太深,到最後,也未用上。至于那些或有或無的情誼……”
謝溫晁忽言道:“你要下輩子再還我麼?”
沈清祠似有明顯的一怔。
片刻,也似沒心沒肺地随口提起了看似風馬牛不相幹的事情道:“初時殿下乘坐的馬車正巧行在沈藜旁邊。正巧沈藜在那條路上被沙瓯所截。正巧殿下被送至我的面前。連我是誰也不知,卻正巧,邀我下山。要我做殿下的随行大夫。這其中,當真巧合接連麼?”
“當然,我手中也有殿下想要的那本賬目。殿下一早雖不知透露消息于你們之人是沈藜,卻也是順着她查來,安排下這一場與我的相識。這般說來卻也是我刻意引誘在先,殿下隻不過接下棋子與我對局,随後而來。”
“如此,從開始到如今,你我之間算來也不過執子對局,相互利用而已。至于那些或有或無的情誼,若當真也曾萌生幾分,想必也擾不到你我這般的鐵石心腸。”
“——斬斷便是。”
沈清祠雲淡風輕,言語平靜而果決。
謝溫晁有一瞬猛地握緊了那隻玉杯。
又隻在下一刻蓦地松開,面容神色依舊平和而沉靜,分毫未變。那一瞬間的失态除了她自己,誰人也不知。
良久。
“是你真正所想麼?”
謝溫晁擡頭。
明明一絹白紗遮住了她失了明的眼。那一刻,沈清祠還是仿佛正直面與她對視。
而那雙眼,曾看穿她心口不一的太多心緒。
隻有這一件,她不能讓步。
她想就那般答她,雲淡風輕一些,如千萬個往常一樣。
她早已明了,自己生來,便注定了該是什麼樣的命。不該去碰的,連手也不要伸出一分。
那一個字出口本應那般輕易。
可忽湧上喉嚨的血卻如方才一般,将所有言語皆扼于喉底。
話失于口。
而那人坐在藤椅之上,身姿端直,面容沉靜,偏頭朝向自己。就如自己見她的第一眼般,月明風清。
月明風清。
猛嗆出口的血模糊了眼前人如明月皎然的眉眼,也徹底摧垮了心底最後一絲掙紮。
她什麼都不能擁有。
即便沈藜、林宛卿、葉枕霜……将自己視作珍視之人的那些人,皆是心甘情願熱忱無悔相對她。于她而言,理所當然地接受亦是一種自私。
一個将死之人。
怎能再受擁更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