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早些時日能過上這般生活就好了。”
兩人行在人潮熙攘的長街,忽地,謝溫晁耳邊聽見極輕的這樣一聲感慨。
“現在過上了,也不差。”
謝溫晁笑了笑,溫聲應她道。
沈清祠隔着紗笠望擦肩而過之人各色各樣的神情面色,忽淺淡道:“這人間離合悲歡,多如恒河沙數。看似熙熙攘攘你來我往,因緣際會人皆有所不同。可即便廣闊如一片沙海,于我等眼底,也不過隻是一模一樣的沙粒。”
謝溫晁思索了一下,溫和道:“人觀沙,天觀人。皆是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花開菩提落,四時有美景。輪回往複之間,生老病死,五蘊亦如蓮花綻落。”
沈清祠有些意外道:“殿下也對佛法頗有見解?”
“有些了解罷了。”
謝溫晁笑道。
“那殿下信神佛麼?”
沈清祠随口問道。
謝溫晁輕顫了顫眼睫,無意識捏緊了手中那串糖葫蘆的竹簽,沉默了片刻,恍然道:“人間之事,明知不可求,不可留,亦不可挽。心卻難過。才會有片刻,也笃信鬼神之辭。”
沈清祠聽出了這話中藏着故事,一刹那心底滾過了太多念,最終隻低了低眼,沒有回話。
“沈清祠,你相信麼?”
謝溫晁這般問道。
沈清祠沉默了會兒,輕聲笑道:“信的。”
謝溫晁有些意外地偏偏頭,因着動作是詫異的稍快,兩人距離又近,鬥笠便碰到了沈清祠的,也歪了些許。不過她卻也沒有要親自伸手扶好的意思。
沈清祠瞧着她這模樣,無奈地拉住她停下了腳步,暫時松開她的手輕柔扶好她頭上的鬥笠,淺淺淡淡笑着:“有甚好驚訝的,還不許人信個神佛了。”
“為何?”
謝溫晁問道。
沈清祠又牽起她的手向前走去,低低懶懶道:“殿下話太多了。話多之人多數并不讨喜,殿下可知?”
謝溫晁思慮了片刻,道:“不能說麼?那便與你的母親無關了。”
沈清祠無奈,低低道了句“你自個捉摸罷”。便牽着她踏入了京中最靜雅的一座酒樓——逢雪閣。
貴客兩位,店小二不敢怠慢,步伐不急不緩溫文有禮地迎了過來。着一身不同于其他酒樓小二的雅緻湖綠衣衫,拿捏得當分寸,詢問過客人所需後便作禮退下,留沈謝二人于天字号雅間中。
摘了鬥笠,樓高眼闊,正眺見城外十裡銀杏,林中古刹。
秋末時,遍地金黃,市集喧嚷。銀鞍白馬之上,白衣的青年身姿端直,面容俊朗,眉目威嚴隐有殺伐之氣,身後随着一批着軍甲之人,風采無雙。道兩旁行人皆駐足頓首,交頭接耳着竊竊私談。
沈清祠于高樓遠眺,瞧見這一幕,唇邊勾出了個漫不經心的笑來。
“我不喜歡綠色。”
言此話時,那雙淡漠的眼一眨不眨地凝視着正從樓下經過的白衣青年,其中生冷如冰,如壓了三重暴雪與殺意,開口之言也不知到底指的是什麼。
謝溫晁摸摸索索找不着杯子與茶壺在何處,也不管這人話語中顯而易見的無名怒火,喚道:“沈清祠,我想喝茶。”
沈清祠算是被這随口一喚徹底打斷了心緒,最後瞥了一眼樓下意氣風發的青年,收回了目光,坐到謝溫晁的對面替她倒出一杯茶,遞到她的手邊。
謝溫晁淺嘗一口,展了眉梢,稍有嗔怒地輕怨道:“我如今又看不見,帶我來逢雪作甚?”
“确實不該來。”沈清祠冷淡道,“此行一趟,倒是看見了些髒了眼的東西。不如不來。”
謝溫晁一聽,便也明白了這人無名氣是從何而來,并不多問,隻是微挑了眉道:“沈姑娘是傷人得很。我一直随在姑娘身旁也不曾得一句賞心悅目之辭……怎瞧見他人一眼,姑娘便又是敗了興緻又是髒了眼?”
沈清祠瞧着那人慵懶着眉眼撇着看不見的茶中浮沫故作委屈的模樣,連演戲也漫不經心的。一時竟也仿佛看見了那人在宮闱朝堂之中,同人周旋來去,玩弄權術利益時笑意盎然的樣子。
着實是賞心悅目極了。
沈清祠淺歎出一口氣,回了之前興緻,語聲複又愉悅道:“殿下如今在我身旁收斂了爪牙,安安穩穩坐着,亦不曾刀劍相對于我。但若真有那麼一天,我今日未覺賞心悅目,便沒什麼不對。也可算作先見之明。”
謝溫晁明了這人意中所指,也明了,這段話,大抵不會是那人的真心話。
世間戒備她的人千千萬,但唯獨不該有沈清祠。
世人計較得失,無非是因為手中有籌碼叮當響。害怕付出沒有回報,害怕投入沒有所得,害怕風險白白承擔,害怕危機轉瞬應驗。
但沈清祠怎會在乎那些?
至少這一點,她覺得她足夠明了。沈清祠是個怎樣的人——當下愛了便是愛了,愛時即便覆水傾山,熾烈赤忱,奮不顧身,不多一詞。至于萬千身外之物,拿去無妨。
即便真有一日,她對沈清祠刀劍相向,沈清祠也不可能回想起如今,後悔當時心悅于自己。
當然,如果此事發生在她的身上,她也不會有那些亂七八糟想法。
最多……
氣一氣沈清祠是個小沒良心的白眼兒狼罷。
很奇怪。
人與人的相處,有時,明明彼此都想真心相托,卻無論如何,即便心想無怨無悔,也總避免不了互相猜忌。
意識到自己快要跑了偏,謝溫晁放下手中茶盞,回神低笑:“想從沈姑娘口中聽見幾句坦然真言,如今看來,确是難極了。”
沈清祠為她添茶的動作一頓,索性放下了茶壺,挑眉道:“想從我這兒喝到一口茶,也不容易。”
……這小孩子脾氣。
謝溫晁笑着搖了搖頭,剛想說些什麼,卻忽又聽見身旁人壓低的幾聲輕咳。
“……沈清祠?”
話到嘴邊,憂心忡忡,改成了那人的名字。
一片黑暗中,那人并未立刻答話,隻聽見茶具響動之聲,手中茶杯被人複添上了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