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舍不得謝溫晁。
她望着窗外的那幾息,曾顧慮過太多事物。
也愈發厭倦這萬苦人間。
好似人生來便須得曆過悲歡喜厭,受過取舍離合。
她已經曆過太多。
卻此身不壽。
那句“不喜歡”出口,沈清祠也泠泠笑出了聲。
不待謝溫晁反應,忽起了身,落落一甩袖,嗓音如環佩擊鳴般清雅琅然道:“年末殿下想随我去一趟蒼山麼?有摯友相邀,溫酒煮茶相待。歲末落雪的蒼山亦是美極,想來那時殿下的身子也當好全,若我累了,也可背我上山。”
謝溫晁擡了擡頭,眉眼柔和至極,輕聲答道:“好。”
沈清祠隔着白紗摸了摸她的眼,又伸手至她耳後,解開了白紗的結。
随眼上薄紗一圈圈落下,一片潔白的蓮花花瓣也飄然而落,墜在謝溫晁手旁。
謝溫晁感到指節稍癢,拾起了那片潔白的花瓣。
“是……那片花瓣?”
謝溫晁輕輕撫摸着手中蓮瓣。
沈清祠複又替她系好白紗,随意應了聲。
“原是在這裡。”
謝溫晁卷卷那片花瓣,又撫直,挨至面前輕輕嗅了嗅。
是太過熟悉的,近日常聞到的一股若有若無卻從未尋見的清透幽香。繞在指間時,也有溫柔而缱绻的觸感缭繞。
謝溫晁摸了摸花瓣,又拉下那人為自己系好薄紗的手,捏住一節指,揉了揉。
是幾分硌人的瘦骨。腦中也忽想起曾經的孩子面色凍得蒼白,一襲煙青色鶴氅,捧着手爐攏袖。就那般在落雪簌簌的院門口遠立回眸。明明眉眼隽秀冷淡得寒過檐上霜雪。望向自己的目光卻又好似比那朵花瓣更溫柔。
出神之時,相觸的冰冷蒼白指節也染上幾分暖色紅暈。
“很冷嗎?”
漆黑的世界中好似有一瞬時光的重合,謝溫晁恍然問道。
沈清祠觸到她溫暖的手,下意識地縮了縮指尖,随後又若無其事道:“不冷。”
謝溫晁低眉輕歎,直接将花瓣放入她的手中,合掌将她的手攏入掌心,低頭呵出一口帶着暖意的氣息。
沈清祠無所适從地僵了僵,卻還是沒抽回手,微皺了皺眉悶悶道:“殿下聽不懂他人言語麼?”
謝溫晁聞言靜了片刻,似笑非笑地擡了頭,好整以暇道:“他人言語我是不知。我隻聽得眼前有一個小騙子,淨說些心口不一的話。”
——心口不一。
沈清祠捧着花瓣的手蓦地使力,又克制地收斂,繃緊了手背,直到青色的脈絡都隐現。眼中神色也晦明難辨。
那個詞牽出太多往事,一時之間腦海中走馬觀燈,最終定格在沈邊那張決絕而冷漠的臉之上。
——“心口不一。連自身願想亦不敢正視,更遑論實現?”
——“廢物。”
記憶回溯逆流,停留在那一瞬。
那雙本在明暗中閃動的眼眸蓦地被暗色盡皆吞沒。偏開眼再開口時,沈清祠的嗓音平靜而冷寒,不染分毫感情。
“我未曾心口不一過。”
“那朵花于我來說,不過隻是一朵花罷了。它的價值不因我為它付出了多少而改變,因為那隻是我的事。我力所不及為它受傷乃至喪命,也隻是我之無能。而得到之後,我願意用它做什麼便做什麼,也不必稀罕。”
“至于這一瓣花,當時并未有所決斷,但過了時段後也覺無礙,便随手送予殿下了。續命一事,未曾試過,我亦無可得知冰蓮是否有用,即便醫書記載有用,也隻是曾經的一紙書文罷了。那三顆藥是我随手所棄,殿下口中的三人也早在我心中死透了,我亦确實如言隻想救殿下的命。”
“——既殿下想聽實話。”
“最後。”
沈清祠望向窗外的眸光清冽如雪又暗無寸光,浮着清醒而無情的漠冷。語聲果決平靜,無波無瀾。不知到底說與誰人聽。
“我早便不知曉‘歡喜’為何物。都是些無用的多慮。我生來便不知。也無意知會,也無命消受。”
“或言之,我厭惡極了。”
想起沈邊,沈清祠聲色嫌惡,冷冷合眼,心底燒上一陣暴虐的怒氣,胃裡翻江倒海。
謝溫晁頓了頓,卻沒有松開她的手,仿若無事地繼續暖着,似短暫思忖了片刻,溫和淡然開口道:“那朵花既送了我,在我眼中,它便是這人間千金難換,獨一無二的至寶。你為這朵花付出多少,我心中賬上便記住多少。若你死在地陵之中,我便要天玄十三陵盡數崩塌,蕩然無存。”
她語聲風輕雲淡,面上神色卻是讓人無法忽視的認真。
沈清祠一時還未消氣,下意識輕嗤一聲,冷淡道:“這也不過隻是因着我将冰蓮贈與了殿下。若殿下未得,又怎會在乎我之死活?”
話落,沈清祠也蓦地驚醒,隻覺此言稍有些過,謝溫晁待她如何,她都曾看在眼中,她也清楚知曉,或許謝溫晁常時會是一個如她方才所言之人,但獨獨對待自己,是不一樣的,自己又怎能如此揣度。這世間,偏偏是自己不該也不能。此刻卻着實被忽喚起的記憶激怒,一時失了分寸,竟說出這等混賬話來。
張了張口,本欲補救,卻又住了口,沉默地低下了眉眼,片刻,唇邊無聲微動,隻一句低語。
——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