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瀾峰是太虛宗九峰裡,僅次于掌門所在淩雲峰的第二峰。
這是太玄仙尊所在的山峰。
本該熱熱鬧鬧的峰裡,此刻卻是一片蕭瑟沉默。
峰間還是那些弟子,隻是人人神情肅穆,行色匆匆,即便遇到也不太說話,互相一點頭便算是行禮。
這一切的緣由,都來自于峰頂的人。
峰頂有一間小院。
院落看似輕簡,實則搭建得很精緻,主體木料都是能清心靜氣的萬年沉香木,地上還種着很多頂級的仙植靈藥,無一例外都是能助人穩定心神的寶物。
院落的西北角有一顆茂盛的桂花樹。
正值桂花花期,風一吹,花瓣悠悠揚揚落了下來,有一片落在了樹下一杯茶水裡,然後被人端起來,一口飲了進去。
太玄仙尊放下茶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空蕩蕩的,像是盛不進任何東西,隻是坐在石凳上,靜靜地望着遠處起伏的雲海。
“爹……”
一道嘶啞的聲音響起。
他旁邊的地上跪着個男孩,臉色蒼白又消瘦,眼眶紅腫一片,眼裡滿滿都是驚惶害怕,就像一隻傷痕累累即将被人抛棄的小獸。
那是周青麟。
短短三天時間,他竟從一個小胖子縮水成了對正常人來說都很消瘦的程度,也不知到底經曆了什麼。
他顫抖着,不安地叫他,“我已經跪了三個時辰了,我的腿已經沒知覺了,我真的跪不住了……”
太玄仙尊靜靜看着遠處,眼眸動都沒動一下,像是沒有聽到。
周青麟絕望地看着他,“爹,我是你兒子啊,你為什麼從心魔中醒了,就不管我死活了?”
太玄仙尊依舊沒理他。
周青麟咬了咬牙,突然往旁邊一歪就要躺下休息,一道聲音卻突然阻止了他。
“跪好。”
無情無欲,無波無瀾,仿佛不帶任何情緒。
周青麟身體一僵,源自本能的恐懼讓他想要聽話,但他高估了自己脆弱的身體,已經歪斜的身體失去了自主控制的能力,“啪”一聲倒在了地上。
太玄仙尊終于轉過視線,低頭看向了他。
那雙不再霧蒙蒙的眼眸雖然看起來和常人一樣的黑白分明,但要比常人更加的冷漠無情。
周青麟趴在地上,又是恐懼又是委屈,到現在也搞不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入魔時候做的事情他都記得。
他記得他向離不厭挑戰,一腳把他踹飛,也記得他爹是怎樣護着他,更記得之後天罰者出現,以那床詭異的古琴将他們重創昏迷。
醒來之後,他渾渾噩噩,仿佛那些事情都是夢中所做一樣。
雖然是他做的,但又不像是他做的,至少他在清醒時是絕對沒那個膽子敢得罪離不厭的,不知道那會兒怎麼就能幹出這樣的事。
他害怕極了,怕天罰者什麼時候突然降臨就來取走他性命,更怕他什麼時候又會入魔被魔氣操控,變得不像他自己。
他想要找他爹安慰,換來的卻是冷漠的一句話。
“我是太寵你了,你該受些教訓了。”
他讓他拖着虛弱的身體跪在這裡,跪了三個時辰,無論他怎麼哭鬧求饒都不管用,那個寵他護他的爹好似一夕之間變了個人,那些溫情全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和漠視。
就好似入魔了一樣。
可明明他眼裡的霧氣消失不見了,他是從入魔狀态恢複了才對!
為什麼會突然就改變了對他的态度?
周青麟一時間不知到底該喜還是該憂,心裡詭異地竟有些懷念起那個入魔的爹。
“起來,繼續跪。”
無情的聲音自頭頂響起。
周青麟眼裡的淚終于再也忍不住了,仰起頭嘶聲道:“你到底是不是我爹?我爹從來不會這麼對我!”
太玄仙尊沒有回他,隻是一擺手。
院子外面沖進來兩個童子,強制按着周青麟将他擡起來壓跪在地上,不讓他動彈分毫。
這番動作讓本就麻木的膝蓋如針刺般疼痛,再加上這屈辱的動作,終于讓他的情緒徹底崩潰了。
他哭着嚎叫道:“你把我爹還回來!你不是我爹,不是我爹嗚嗚嗚……”
太玄仙尊低眼看他,終于罕見地回了這句話,“我是你爹。”
哭聲一停,周青麟頂着一眶眼淚愣愣地看着他。
“你入過魔,應該懂那種感覺。”
太玄仙尊漆黑的眼瞳靜靜看着他,“寵你的确是我做的事情,但又不像是我能做出的事。”
周青麟不服道:“爹寵兒子天經地義,你又不是壞人,怎麼就不像是你能做的事了?”
太玄仙尊道:“至少在你犯錯的時候,我不會無條件縱容你。”
周青麟噎住了。
太玄仙尊視線一轉,重新看向遠方的雲海,清癯的臉上皺起幾條紋路,顯得有些疲憊。
“我的修為陷入瓶頸,壽命将盡無法長生,讓我生了心魔,劍走偏鋒,開始追求生命的延續,于是有了你。”
“我将你當成了另一個我,對待我自己,自然無微不至,我不想你受到任何委屈,我要你快樂地活着,這樣好似我也很快樂。”
“可是……”
他眉心隆起一個明顯的“川”字,“我為什麼要将你當成我的延續呢?你明明是一個獨立的生命,就算是延續,我也該督促你修煉謀求長生,而不應該讓你無法無天,懈怠荒廢。”
沉默。
在場的人誰也無法解答他的問題。
他沉默一會,最後閉上眼長歎口氣,“我到底還是太自私了。”
因為自私,将自身生死淩駕于所有事情之上,才會一味地将自己的孩子當成他生命的延續,縱他寵他,也是在寵自己。
不催他修煉,是因為不忍,在被心魔放大後的極端自私裡,他甚至連自己受一丁點委屈都忍不了。
與其說他的執念落在周青麟身上,不如說周青麟成了他執念的載體,無辜受累。
他太想活着了。
這是他最核心的執念。
周青臉色蒼白地聽着,額角滑下一滴冷汗,“那……那您現在又是怎麼看待我的?”
太玄仙尊低頭看他,眼瞳深邃幽黑,變幻莫測,好似在想要怎麼處理他。
周青麟脊背上的寒毛都炸起來了!
他不笨,自然聽出了太玄仙尊話語裡的意思。
他不承認被心魔操控後的自己還是自己,而他是他生了心魔之後的産物。
換言之,他有可能不承認他這個兒子!
他眼裡止不住溢出淚水。
以前被心魔操控的時候,雖然他爹随時可能徹底入魔,對他卻是百般寵溺千般縱容,現在一朝恢複,竟連他這個兒子都要抛棄了!
他越想越是委屈,終于忍不住道:“我明明和你有血緣關系,我就是你兒子,我就是被你寵大的!你不承認也得承認!心魔也是一部分的你!”
太玄仙尊微微眯起眼。
童子按着周青麟的力度更加大了,讓他忍不住發出一聲慘叫。
“呼——”
忽有風起,桂花悠悠揚揚漫天灑落。
一道聲音自樹上淡淡然飄來,“他說的沒錯,心魔隻是情緒失控後的你,本質也是你自己。”
這聲音……
恐怖的記憶撲面而來,周青麟一瞬間認出了上面的人,頓時激靈靈打了個寒顫,身體僵硬到動也不能動。
那兩個童子更是在聽到聲音的同時就軟倒在了地上,情況比他狼狽多了。
太玄仙尊依舊淡定地坐在石凳上,隻是脊背微不可查地緊繃了一下。
他閉了閉眼睛,說:“天罰者大駕光臨,恕我身體孱弱,無法迎接。”
靈根盡毀,經脈寸斷,根基全無,他的身體比普通人還要不如,就連起身都是一件費力的事。
可不就是孱弱。
而這一切,都是樹上那人一曲琴曲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