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鴻雲的笑意徹底凝固在臉上,他看着雲海塵越來越冷的眼神,這才發現,原來面前站着的這位禦史大人,早已是風雨欲來了。
“下官……”燕鴻雲感受到一陣冷意從腳底升到了後脊,他想開口解釋,卻不知此刻的雲海塵已經連回京後如何彈劾他的折子都想好了。
“燕大人,”雲海塵十分強硬的打斷了他的話:“既然你說本官剛剛到任,對縣裡的諸多事情還不熟悉,那就趕緊嚴令那幾個沒用的六房司吏,讓他們速把《新官到任各房供報需知》放到本官的桌案上,免得本官一個朝廷欽派的巡案禦史還要被燕大人指摘。”
“沒有沒有!下官絕無此意,大人您……”燕鴻雲剛要誠惶誠恐的解釋,雲海塵卻又不留情面的搶白道:“而且,就算他金永瑞行過再多善舉,可跟他金照古有何關系?隻要他金家不是《昭律》中明确規定的八議之身,那就應該依律處置!”
八議之身通常是于國有功、皇親國戚或者在朝中權勢極高的八種人,這八種人若是觸犯了律例,是經由三司将其案卷整理好後直接讓皇帝垂閱、定罪,三司于他們而言并無定罪之權,而正因為他們身負聖眷,因此刑罰也比尋常犯案的官員和百姓要輕一些。①
即便是金永瑞的底細還未查明,但雲海塵也知道他金家沒有人屬于八議之身,因為這類人是皇帝下旨親封的,滿朝文武都知道,不管是先帝還是新帝,八議之身的人就那麼寥寥幾個而已,其中并沒有他金氏祖孫二人的名字。
“還有!”雲海塵幾乎是強忍着怒意在跟燕鴻雲說話:“誰說《昭律》中沒有男子□□男子的科條,這案子就要不了了之的!”
“啊?”《昭律》中并未寫明的,要如何判罰?燕鴻雲一臉的迷惘之色,雲海塵見此嗤笑了一聲:“燕大人,看來這《昭律》,你還要多讀幾遍,爛熟于心才是。”
被雲海塵兩三句話斥責的開不了口,燕鴻雲垂着頭,遮蓋了眼底的悻悻之色:“是是,下官慚愧。”
雲海塵并不會在乎自己今日這番話會否讓其懷恨在心,若每次審案,他都因外人的威逼恫吓、錢色賄賂而一再違背律例,那他是不可能坐到大理寺右少卿這個位置上的。
“燕大人若是無所事事,不如去催促六房司吏,讓他們做事的速度快些,還有,着人抄寫一遍《昭律》張挂在申明亭上,明白了?”
“明白明白,下官這就去安排。”燕鴻雲被他的威壓吓出了一額頭的冷汗,他也實在不想繼續與這位冷面閻羅說話,便擡手行了個禮,随後急急忙忙的走了。
雲海塵的态度,燕鴻雲已經知道的很清楚了,他既然清楚,那金永瑞也一定就會明白,新來的這位巡案禦史,絕不是他們可以收買的。
也許是燕鴻雲知道了雲海塵的脾氣,也許是雲海塵白日裡對他發的那通火氣有了效用,當日傍晚時候,戶房的司吏胡文富便将《新官到任各房供報需知》整理成冊呈到了雲海塵的桌案上。
雲海塵沒耽擱,讓其離開後,擡手便翻看了起來。
因為有箫人玉和金照古的案子在,所以雲海塵先去翻找關于他兩戶的記載。
金照古的母親在生下他的當日因難産而亡,所以這些年來一直是他們祖孫二人相依為命,也就是最近這幾年,金照古才娶了顔霜紅為妻,另納了一位小妾,名叫聞鶴鳴。
金家是開錢莊的,金永瑞經營了這麼多年,早已是興平縣首富,金照古之妻顔家是做布匹生意的,雖說家中赀産不比金氏,但也是個富貴大戶了,倒是這個小妾聞鶴鳴身份平常,是個普通百姓家的女兒。
将金氏相關的内容看了個遍,雲海塵确認自己沒有漏看錯看,不禁覺得疑惑:金照古的父親是誰?
這上面怎麼全然沒有關于他父親的丁點兒筆墨?
雲海塵看過《新官到任各房供報需知》又去翻黃冊,發現這上面也沒有提到金照古的父親是誰。怪了,難不成這金照古還能是觀音娘娘送子,平白無故的送給其母金氏的?
看完金家,雲海塵又去看關于箫人玉的記載。
結果這一看,雲海塵自己都驚愕了一瞬:箫人玉居然不是個普通的商人,而是兩年前科舉會試的會元!
怪不得他身上一絲商人的奸猾氣都沒有,因為他原本就是個讀書人!
可這麼說就有些奇怪了,一般會試的一個月後就是殿試,而殿試通常隻會依照皇帝的策問來核定名次,也就是說,在會試中榜上有名的學子,隻要去參加殿試,最差也會是同進士出身,眼看着十年的寒窗苦讀就要換來大好前程,可箫人玉為何放着白白的進士身份不要,反而回到這興平縣當起小掌櫃了?②
而且……
雲海塵将黃冊翻了又翻,眉頭皺的越來越緊。歸庭客在一旁侍候着,見他如此不知發生了何事,便問:“怎麼了大人,是胡文富寫的有哪裡不合規麼?”
雲海塵卻輕輕搖了搖頭,一邊翻找一邊嘟囔:“怎麼沒有箫倚歌的名字?”
“什麼?”歸庭客沒聽清。
雲海塵又細細的看了一遍,确認沒找到之後,便将黃冊和《新官到任各房供報需知》推到了歸庭客面前,神情喜怒難猜的說:“這上面,沒有箫人玉的姐姐,箫倚歌的名字。”
“啊?”歸庭客似是覺得不可思議:“不能吧,許是那胡文富做事不仔細,漏寫了?”
說完這話後,歸庭客便意識到自己的猜測絕對不可能發生。
如果箫倚歌人還活着,假設她真的有這個本事,那她可能會為了逃避賦稅而想法子把自己的名字從黃冊和魚鱗冊上抹除,但此事關乎賦稅,若事發追究起責任,當事官員會受重罰的,因此胡文富不會做這等蠢事。可問題的關鍵之處在于,箫人玉說箫倚歌已經死了,上面那個情況便成了空談,那此人的姓名為何會從興平縣的黃冊上消失無蹤?
若非今日去到月聽窗,恰好從房契上見到了這三個字,單憑今日胡文富呈上來的這些文冊,雲海塵是絕對不會知道原來箫人玉還有個姐姐的。
等等……不知道?想到這兒,雲海塵腦中突然閃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這就是胡文富、或者是其背後授意之人的根本目的呢?
能授意胡文富這麼做的,隻有燕鴻雲,難道是燕鴻雲不想讓自己知道箫倚歌這個人?
可是……為什麼呢?
雲海塵正擰眉思索着,那邊歸庭客已經草草翻閱了一遍,确實也沒找到箫倚歌的名字:“欸……還真是啊。”
“不光箫倚歌,”雲海塵沉聲道:“這上面也沒有提到金照古的生父是誰。”
這一點歸庭客也發現了,怪了,怎麼偏偏又是金氏和箫氏?
他們來到這興平縣的第二日,金照古欲□□箫人玉未果,第三日,戶房呈上來的冊子裡,又少了金照古父親和箫人玉姐姐的名字?
難道這僅僅隻是個巧合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