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這怎麼辦,咱們去問胡文富麼?”歸庭客問。
“問他沒用,他不敢這麼做。”雲海塵的面色冷峻:“要問就直接問燕鴻雲。”
燕鴻雲本想着散衙後,趁着雲海塵和他的人不注意,去一趟金府的,他得把今天雲海塵的話一字不落的傳答給金永瑞,好讓金老爺子知道,這個新來的巡案禦史,是個敬酒不吃吃罰酒的性子。
可還沒等他離開呢,卻見雲海塵身邊那個叫歸庭客的貼身侍衛,笑眯眯的來尋自己了:“燕大人,怎麼,要出去一趟?”
燕鴻雲剛把官服換下來,此時是一身常服,他不能讓雲海塵知道自己要去金府,所以撒了個謊:“不是,那身官服需換下來洗洗,歸首領因何事尋下官?”
“噢,不是我要尋您,是禦史大人看過戶房呈上來的《新官到任各房供報需知》和黃冊之後,有些地方還不甚清楚,便想問一問燕大人。”歸庭客伸出一隻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根本不給燕鴻雲拒絕的機會:“不知燕大人是否方便?”
“呃……方便,方便。”看他這架勢,自己怕是不方便也得方便,因此燕鴻雲無奈,隻得跟着歸庭客去到了雲海塵房中。
在來的路上,燕鴻雲将雲海塵想問的事猜了個七七八八,也早已在心裡備下說辭。雲海塵見他來了,倒也不繞彎子,直接就問道:“燕大人,胡文富呈上來的文冊本官都已經看過了,隻是有一點不解,這上面,為何沒有提到金照古的生父?”
果然,但凡是個人就會有父親有母親,可胡文富呈給他的《新官到任各房供報需知》和黃冊裡,壓根就沒提到金照古的父親、金永瑞的女婿這個人,因此自然會引起雲海塵的注意。
燕鴻雲早有對策,于是不慌不忙的解釋道:“噢,這個嘛……”他似是一副不知該如何開口的模樣,雲海塵眯了眯眼睛,還以為他要推脫謊稱不知道,可燕鴻雲支吾了少傾後,倒是有些為難的開口了:“不瞞大人,此事乃金府醜聞,本不宜讓太多人知曉,但既然大人問起,下官便如實告訴大人,隻是請大人聽過後,不要再對第四個人提起了。”
何事這般諱莫如深?雲海塵原本也不是那種愛嚼舌根子的人,聽到他這麼說,便點了點頭,示意燕鴻雲開口。
燕鴻雲便道:“其實這金公子啊,是其母,也就是當時的金小姐與人珠胎暗結所生下的。據下官所知,金小姐一直沒有成親,但有個心上人,大概是金老爺子覺得那男子的家世與金家算不得門當戶對,因此一直沒同意這門親事,可後來……嗐,不用下官說的太直白大人應當也能猜到發生了什麼。
眼看着胎兒漸漸大了,金小姐以為這樣就能讓金老爺子同意她二人的婚事,卻沒料到金老爺子還是不同意,畢竟是那男子讓金家蒙羞了,金老爺子怎麼會這麼輕易的就認對方做自己的便宜女婿呢,于是金小姐便整日郁郁寡歡,在生下金公子的當日就難産而亡。”
雲海塵皺了皺眉:“那男子呢?金永瑞就一直沒告訴金照古他的父親是誰?這麼多年了,金照古自己也不尋不問?”
“那男子早就不在縣裡了。”燕鴻雲繼續言道:“其實待金公子生下來之後,對方确實求見過金老,想看一看自己的親骨肉,可金老痛失愛女,正在氣頭上呢,哪會答應見他呢,便吩咐府上的人将其轟走了,後來聽說那男子心灰意冷離開了興平縣,至于他如今身在何處,姓甚名誰,下官就不得而知了。這些也是下官從上一任縣令那裡聽來的,事關金府和金小姐的清譽,此事不好向金老問個究竟,因此這麼多年來縣裡的黃冊上,一直沒有金照古生父的名字。”
雲海塵聞言沉思了良久,不知在想什麼。
燕鴻雲這番話,聽上去倒也沒什麼疏漏,但雲海塵還是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合理,可又說不上來到底哪兒奇怪。想了半晌,他突然意識到到底是哪裡不對勁了——這金永瑞既然這麼在意自己府上的名聲,那金小姐在未成親的情況下憑空生出來一個公子,任誰都會暗地裡議論,若金永瑞真的覺得此事有損金家顔面,那應該藏着這個小外孫、不被旁人知道他與金家的關系才是,怎麼反而這般寵慣,還任由金照古養成了橫行無忌的性子?這不是很矛盾麼?
雲海塵默默在心裡想着這些疑窦,燕鴻雲見他不說話,又試探着問:“禦史大人,除此之外,可還有事需要下官告知?”
雲海塵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有開口,歸庭客見此便替他問道:“噢,那箫……”
歸庭客剛問出幾個字,雲海塵便接過他的話,面不改色的換了問題:“消息可屬實麼?”
燕鴻雲的口吻不似說謊:“應當是八九不離十的,這事兒在當年雖然捂的緊,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還是有那麼幾個人知道,隻不過時隔數年,知情的人或忌憚、或敬重金老爺子,對此事隻字不提,所以縣裡知道此事的人不多,漸漸的也就淡忘了。”
“好,”雲海塵面無表情的颔首:“本官知道了,你下去吧。”
燕鴻雲見他無事再問,轉身離開了。
待他走後,歸庭客問雲海塵:“大人,方才為何不讓屬下問箫公子的事情?”
雲海塵辦案這麼多年,對于疑情的洞察力對旁人要高很多,所以關于這一點也有自己的想法:“每個人生來便有父母,但不是每個人都有兄弟姐妹,若燕鴻雲所言為真,那黃冊上沒有金照古生父的名字,倒也算合理,談不上什麼隐瞞。但箫人玉明明有姐姐,黃冊上卻尋不到箫倚歌的名字,就說明有人故意不想讓我們知道此人的存在,所以就算你去問,也問不出什麼,反而會打草驚蛇。”
歸庭客跟着雲海塵這麼多年,簡單的幾句話,便讓他想通了其中關竅:“那我們接下來應當再去問箫公子?問清楚他為何不繼續參加科考,還有他姐姐的死因?”
雲海塵垂着眸,也不知在想什麼,沉默許久後,他卻含混不清的嘟囔了一聲:“架閣庫……”
歸庭客沒聽清,剛想再問的時候,雲海塵卻起身了:“走,去架閣庫。”
歸庭客知道他這是又要去看谳牍,便擡腳跟上了。
雲海塵看起谳牍就沒個時辰,他在架閣庫一直待到了亥時,晚膳也忘了吃,直到屋内的燭火燃燼的時候,才察覺天色居然已經這麼晚了。
屋内一片漆黑,隻有幾縷月色從窗中漏了進來,淡淡的銀輝色像一根根利刺,意圖捅破那隐藏在黑暗之下不為人知的秘密。
“大人,”歸庭客問:“要不要我再去拿些蠟燭來?”
“不用了。”雲海塵看的有些眼酸,他想找的東西這麼長時間沒找到,那多半就是沒有,因此再待下去也是浪費時間:“走吧。”
兩人回到房中,歸庭客問雲海塵:“大人,您是覺得哪裡不對勁麼?”
“嗯,”雲海塵也不瞞着他:“既然興平縣的黃冊裡沒有提到箫倚歌的名字,而箫倚歌又已經故去,我便懷疑她的死有疑點,所以想在架閣庫找關于箫倚歌的案卷,可并未發現箫人玉曾經為此報官。”
他這麼一說,歸庭客也覺得有點兒蹊跷:“或許那箫倚歌本就是病故呢,若是自然死亡,箫公子确實不需要報官,那這架閣庫裡沒有關于箫倚歌的谳牍也屬正常。況且,”回想起箫人玉白日裡提到自己姐姐的反應,歸庭客便猜測:“若是箫倚歌真的有冤屈,那大人問起的時候,箫公子為何隻字不提呢?”
這也是讓雲海塵想不通的一點,若箫倚歌沒有秘密,那戶房呈上來的文冊裡,為何對此人隐瞞不報?
“大人,要不明日咱們再去一趟月聽窗,親自問問那箫公子?”
親自去問他麼?雲海塵想了想:箫倚歌雖然已經故去,但其生前不可能與人沒有來往,既有來往,就一定有認識她的人。假設箫倚歌不是正常死亡,那從白日裡箫人玉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他可能不太願意提及自己姐姐的事情,就算去問他,也未必能問出什麼真相,因此倒不如旁敲側擊的從别的地方打聽。
①八議:議親、議故、議功、議賢、議能、議勤、議貴、議賓。參考自《大明律·卷第一·名例律·八議》
②本章節關于科舉的部分内容,參考自《了凡四訓》中華書局版本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