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掩飾自己的懷疑,褚橫霜讀懂了他的表情,笑了笑,語氣自然的說:“怎麼,禦史大人不信?我這香行處打雜的、跑堂的、記賬的、後廚做飯的、唱曲兒的,加起來得有小三十号人呢,平日裡他們隻要按規矩做事就行,别的我一概不管,至于他們在外面的樁樁件件,我沒立場去過問,也懶得知道。”
“可事關一人的性命,怎麼說也算不上小事,褚掌櫃不聞不問,就不怕給香行處惹來麻煩?”
“麻煩?”褚橫霜不以為意:“有什麼麻煩?那段時日既沒有官府找上門問責,也沒有人來滋事尋仇,可見當是那個小厮不過是順手做了一件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她這般輕飄飄、毫不在意的語氣讓雲海塵微微皺了皺眉,好像箫倚歌的死于她而言不值一提似的:“當日那小厮是誰?褚掌櫃可否将人喊來,本官問他幾句話?”
卻不料褚橫霜道:“不巧,那人早就不在我這酒樓做事了。約莫着一年半之前吧,他就回鄉了。”
此言一出,雲海塵和歸庭客都微愕了一瞬,那人居然已經不在香行處了!
當日最先發現箫倚歌落水溺亡的小厮,并未選擇報官,而是選擇去時府找時釀春,這本身就讓人懷疑,偏偏事發後半年還離開此地,怎麼聽,怎麼都像是怕東窗事發因此畏罪潛逃了。
雲海塵便追問:“那小厮叫什麼名字,家住何處?因何事回鄉?”
褚橫霜想了想:“叫……宓兔,至于家住何處麼,我就記不清楚了。他當日隻說家中老母無人看顧,所以想回鄉尋個度日的營生。”
宓菟?這個名字倒是有些古怪,但雲海塵并未多想,畢竟天底下奇怪的姓名多了去了,他雲海塵權利再大,也管不着旁人叫什麼,因此又問了些别的:“箫倚歌打理月聽窗的時候,是不是也會來這兒給姑娘們送香粉?”
“對,她偶爾會來,我們樓裡這幾個姑娘都認得她。月聽窗的香粉價格實惠,味道也清雅,不似别的鋪子那般甜膩,我們樓裡的姑娘都愛用。”
“那箫倚歌出事之前,也如往常一樣來給你們送香粉麼?”
“是啊,那陣子沒見箫姑娘和月聽窗有什麼反常之處。”說到這兒,褚橫霜不解的反問:“大人為什麼這麼問?難道箫姑娘的死另有蹊跷?”
雲海塵不答,他沉思了少許,想了想再沒什麼可問的之後,便帶着歸庭客起身要離開。
褚橫霜送他二人出去,走到廊外還客套的問了一句:“兩位官爺不留在這兒吃頓飯麼?”
歸庭客笑着回應:“褚掌櫃盛情難卻,但我和雲大人還有事要忙,下次吧,下次一定來嘗嘗。”
“好,”褚橫霜倚在圍欄旁:“那民女就不送了,兩位官爺請便。”
歸庭客對她揮了揮手以示作别,跟着雲海塵就下了樓。
雲海塵心中一直在琢磨事情,沒瞧見背後的褚橫霜正若有所思的盯着他二人的背影,直到快踏出香行處的門口,正好有個小厮送客人離開,見他二人也要走,便熱情的說了句:“兩位客官吃好了?下次再來啊。”
雲海塵停下腳步轉身問他:“小哥留步。”
那小厮剛要離開,見雲海塵喊自己,就問了句:“客官還有事?”
“噢,向你打聽個人,宓菟,你認得麼?”
那小厮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宓菟?沒聽說過啊?”
沒聽說過?雲海塵正要追問,恰好蘭玉秋從外面回來了,剛巧聽見他二人的對話,應聲道:“這不是雲大人麼?雲大人找宓兔?他已經不在我們酒樓了,雲大人得去别處打聽了。”
雲海塵轉身問她:“你認得?”
蘭玉秋點頭:“認得,這位小哥半年前才來,但是宓兔一年半之前就不在這兒了,所以他沒聽過這個名字。”
是這樣麼,雲海塵點了點頭:“好,多謝蘭姑娘。”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餘光瞥見樓上的褚橫霜正将胳膊肘撐在欄杆上瞧着自己,雲海塵便将目光望過去,褚橫霜見狀倒也不躲不閃,大大方方的就迎上他的眼神,還笑着揮了揮手,仿佛朋友間道别似的,動作行雲流水,十分自然。
雲海塵對着她微微一颔首,随後帶着歸庭客離開香行處,蘭玉秋站在門口目送,直到他二人的背影瞧不見了,才轉身上樓,問褚橫霜:“褚姐,姓雲的沒為難你吧?”
褚橫霜笑了:“想什麼呢,咱們是良民,他沒道理為難我們。”
“嗯,”蘭玉秋眉頭不展:“咱們摸不清這位巡案禦史的脾氣,如果他發現咱們诓騙他,會不會……”
褚橫霜明白她的隐憂,屈指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彈,安撫道:“别擔心,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反正有些事已經做了,沒法再回頭了,即便是雲海塵要秋後算賬,那也是她們必須要承受的,因此蘭玉秋有點兒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好吧,事到如今,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雲海塵帶着歸庭客往衙門走,路上便吩咐歸庭客,讓他再找人去查宓菟的下落,最接近箫倚歌死亡真相的人莫名其妙在事發半年以後離開了興平縣,雲海塵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這件事隻是個巧合。
“大人,咱們接下來去哪兒啊?”歸庭客跟在他身側,邊走邊問。
“去金家的錢莊!”他要問清楚在金家錢莊貸銀到底是幾分息。
兩人一步不停的去了金家的錢莊,問了錢莊的掌櫃,對方說是每月三分息,三分息倒也算正常,雲海塵又問箫倚歌兩年前在這兒貸的銀兩還清了沒有,掌櫃的便讓他二人稍等,自己去查一查賬目,少傾後返回來告訴雲海塵,說是箫倚歌貸的五十兩銀子,早在兩年前就已經還清了。
雲海塵不肯放過任何蛛絲馬迹,還不忘問上一句:“箫倚歌還最後一筆銀錢是什麼時候?”
掌櫃的看了一眼賬目,應道:“昭明三年一月。”
昭明三年一月?那不就是箫倚歌簽下賣身契,将箫人玉賣給金照古的那個月?雲海塵心中登時閃過一絲狐疑,随後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道了聲多謝,便轉身離開了。
案子查了小半日,兩人返回衙門,一頭就紮進了雲海塵自己的房間。
“大人,你現在可有什麼頭緒?”歸庭客問道。
雲海塵揉了揉眉心,語氣有些疲累:“有頭緒,但未必就是對的,因為今日所問的每個人,都沒說實話。”
歸庭客一愣:“啊?大人的意思是,時姑娘、褚掌櫃她們都有所隐瞞?”
雲海塵吐出一口濁氣:“對,不光隐瞞,還撒了謊,要麼是她們跟箫倚歌的死有關系,要麼就是她們不信我,不願對我說實話。”
“不可能吧……”歸庭客不明白:“當日大人在公堂上如何懲治金照古和金永瑞,又如何斥責燕鴻雲,她們都是親眼所見,沒道理還覺得你會包庇嫌犯啊。”
雲海塵卻搖了搖頭:“你我來這新平縣不過半個月左右,對于此地情況了解的并不清楚,因此不能簡單的下結論。總之從金照古□□案開始到現在,咱們問過話的每一個人都不簡單。”
歸庭客“啧”了兩聲,有點兒可惜似的:“小玉也不簡單麼?我總覺得他是最無辜的那個。”
雲海塵白了他一眼:“你以前行走江湖的時候也這麼天真慈悲?”
“不是,”歸庭客解釋:“那日他險些被金照古侮辱,一個大男人,若說此事是他自己設計的,那……那任誰也想不明白目的何在啊。假設小玉是為了讓你注意到他姐姐的死有蹊跷,那直接狀告公堂就是了,何必繞這麼大一個圈子,還險些把自己搭進去?”說到這兒又覺得不嚴謹,改口道:“不對,他現在已經把自己搭進去了,他的賣身契是箫倚歌親自簽下的,如果沒有香行處的那樁案子,說不準這個賣身契到現在還翻不出來呢。”
其實歸庭客說的也正是雲海塵想不通的地方,此案處處都透着疑點,從金照古在香行處欲□□箫人玉開始,這案子就哪哪兒都詭異。
①:引用自《大明律·卷第二十二·刑律五·訴訟·越訴》。
②:參考自《大明律·卷第一·名例律·五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