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上睡得不算太好,光怪陸離的夢境塞滿了整個睡眠過程,被鬧鐘吵醒前的最後一個畫面是郁明誠被警察帶的場景,紅藍警燈閃爍着,消失在馬路盡頭。郁河坐起來時,穿透力極強的警笛仿佛還在耳邊炸響。
監獄這個地方,隻是看一眼就會讓人覺得壓抑,像厚重的陰雲,再強勁的風也吹不散。
坐在防彈玻璃後面的男人低垂着頭,一年來瘦了許多,仿佛隻剩了骨頭架子撐着衣服,看上去如同喪家之犬,隔着聽筒也能聽出來他的聲音嘶啞異常。
“……你們都來了啊。”
白雁握着聽筒的手指緊了緊,扯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是啊。你看看這兩個孩子,長得多好,小河好像又長高了,已經一米八了是吧?”
她轉頭向郁河求證,郁河點點頭。
郁明誠沒接她的話,讓她把聽筒給郁溪:“小溪,上初中了吧?感覺怎麼樣啊?”
郁溪眼淚已經忍不住了,到底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她哽咽着點點頭:“我什麼都很好。爸爸,我好想你。”
聽到這一句,白雁轉過身去,肩膀小幅度地顫抖着。郁河過去攬住她,權當安撫。
一年前郁明誠挪用公款東窗發,整個案件審理十分迅速,警察剛問了一句,他就什麼都招了,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
這個消息晴天劈劈一樣,劈散了整個家庭。郁明誠名下的所有财産,包括他們住的那套價值不菲的學區房,盡數被法院沒收,他自己也被判了刑。
溫柔鄉在一夜之間碎得徹底,從雲到泥,不過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郁明誠挪用的公款數額不小,他自己的财産填不滿這個窟隆,白雁隻能東拼西湊,幾乎貼光了所有值錢的東西,才算勉強完事,輾轉幾個月帶着郁河和郁溪搬到了現在這個房租便宜但環境一般的老式居民區。
現在回想起來,就像夢一樣。
郁河面對着窗外出神,恍惚聽到白雁在叫他,他過去接起聽筒:“郁叔。”
隔了聽筒,男人的聲音有些失真,但内容依舊一字不落地落進郁河耳朵裡:“小河啊,叔跟你商量個事兒。”
“你們現在應該沒什麼錢了吧?都住在那種亂七八糟的地方了。”
郁河聽得心不在焉,随口應了一聲。
郁明誠見他沒什麼反應,頓了一下繼續說:“你……能不能考慮一下,不上學了?”
郁河懷疑自己聽錯了,不可置信地說:“你說什麼?”
對面的人幹巴巴地笑了一聲:“你先别激動,叔慢慢跟你說。我不在,小雁她一個人太辛苦了,你是我們家領養來的,又已經上了高中,我們家養了你這麼多年,雖然沒有要求你報答我們,你也不能一點表示也沒有吧?”
郁河幾乎要扪心自問自己是不是真的能聽懂中文。
“你是大人了,能心安理得地看你姨這麼辛苦嗎?考慮考慮叔說的,這高中别讀了,出去工作吧,給家裡減輕點負擔。”
郁河張了張嘴,想說他找兼職的事情,但最後一秒還是停下了。
在這種人面前,說什麼都是白搭。
郁河不知道他是怎麼回應郁明誠的,再有意識的時候,他們已經坐在返程的車上了。
當初領養郁河的時候,郁明誠一直不太同意。他覺得這男孩子都八歲了,早過了黏人的年紀,性子也冷得像塊冰,完全不像其他小孩那樣讨人喜歡,說不定養不熟,長大了是個白眼狼。
奈何白雁态度堅決。郁河的親生母親是她最好的朋友,去世後留下這個無親無故的男孩子,她找了好久才在一家快倒閉的福利院裡找到郁河,說什麼都要領養他。
“他媽媽已經那樣了,我不能看着他沒人養,最後也步入歧途。”白雁紅着眼睛沖郁明誠說。
最後郁明誠松了口,把郁河領回了家,他的名字也是那時候取的,他原來甚至沒有名字,一直被人“小娃”“小娃”地喊。
郁河本身不是嘴甜的孩子,再加上親生母親和成長環境留下的陰影,很抗拒人的親近。還好白雁有耐心,一點點哄他,給他脫敏,才讓他接納她。
郁明誠就不一樣了,他骨子裡不喜歡郁河,沒心情陪他親熱,隻能做到維持表面上的平和。
今天算是親手把這層紙糊的平和捅破了。
盡管郁河一開始就不知道他不喜歡自己,但是心裡知道和明面上說出來,始終是兩回事。
郁河已經很久沒有過這麼大的情緒波動了,外界的聲音和他完全隔絕,他隻知道自己頭疼得快炸了,兩隻手抖得連一張紙都拿不住。
白雁和郁溪叫着郁河,他想回應,但是身體不聽他使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們不知道郁明誠說了什麼,隻能面面相觑。
過了許久,郁河終于能說話了,他想說“我沒事”,張嘴卻發現聲帶緊得厲害。
他胡亂應付了她們的關心,把自己鎖進房間翻出一把美工刀。
疼痛給了他片刻清明,血珠順着蒼白的手腕滾落下來時,他想的是:又要讓白姨擔心了。
還好現在天慢慢涼了,大多數時間要穿長袖,遮好了應該發現不了。至于白雁說的心理醫生,郁河壓根不想去,他認為自己完全可以解決這些問題。
一連幾天郁河都失眠,淩晨三點還在黑暗裡睜着眼睛,怕翻身床闆聲音太大吵到室友,就一動不動地坐在床上戴着耳機聽歌。
白雁知道那天郁明誠一定跟郁河說了什麼,她幾次三番地問,郁河始終不告訴她。
白雁無奈,這孩子從小就很有主意,他決定的事情别人就是使出渾身解數也改變不了。她沒辦法,隻能一遍遍叮囑他注意自己的狀态,手機要随時保持通信。
郁河無力地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