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韓裴顫顫巍巍道。
李廷終于出了口氣,活動了一下肩膀。
然後,他喝了口茶,佯裝從容:“想必你昨夜已經知道齊劍霜沒死的事,朕心中已有打算,但還是想聽聽韓卿你的看法。”
有打算還會屈尊降貴地過來找他?有打算會在今日朝堂任由大臣們各執一詞,吵得不可開交?
韓裴回話滴水不漏:“嗯?回陛下我是今日才知曉這事,如今還沒緩過來,不好在聖上面前班門弄斧啊。”
“但說無妨,朕不治你的罪。”李廷得意,以為自己寬容大度。
“那……好吧。”
韓裴清了清嗓子:“陛下,臣鬥膽問一下,如今為何不敢動齊劍霜?”
“他……他能對付北疆,守住北邊防線。”
“是,但他現在顯然昏了頭,有謀逆迹象。”韓裴循循善誘,跪在皇帝腳邊,脊梁筆直,骨子透出不服輸的傲氣,“但北方局勢嚴峻,他斷然不會貿然出兵南下,否則一旦十九部也在此時出兵,他将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隻有死路一條。”
李廷豁然開朗:“所以先把他當棋子,利用他勦滅北匈,成功之後再殺也來得及,不成功也就戰死沙場了。反正他難逃一死!”
韓裴錯開皇帝的視線,良久“嗯”了聲。
有棵百年老樹,樹幹粗曠,枝繁葉茂,足以乘涼。
此刻李廷就坐在陰翳下的石桌邊,吹着夏風,品着濃茶。
而韓裴跪在陰陽交界處,一半身子在陰影裡,一半身子沐浴在烈陽中。
李廷忽然道:“不對,太冒險,必須用什麼方法牽制住他!”
“回陛下,先帝是如何牽制了齊老将軍?”
李廷想了想,一拍石桌,發出巨響:“孩子?!”
“正是。”韓裴語氣平平,不見喜色亦不見憂愁,“軟硬兼施。既要派更多的将領壓制他在軍中的權利,也要賞,賜他爵位,賞他千兩黃金,再派一位可人的公主随行,二人日久生情……”
“生個孩子,然後把他妻子和孩子一起接回中州!”李廷搶話,笑得猙獰,“哈哈哈哈,不就是榮華富貴麼?朕許了!”
李廷高興了一會兒,一轉眼看到矮自己半身的韓裴,連忙起身,親自扶起他:“韓相呀,沒有你,朕可怎麼辦呀。”
“陛下身邊人才濟濟,臣隻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
“你看,你又謙虛。”李廷拍了拍他的肩,瞥見他低順的眉眼和繃直的嘴角,怔愣片刻,脫口而出,“韓裴,你……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和以前不太一樣。”
韓裴幾乎是瞬間反駁:“沒有,臣一直這樣。”
*
齊劍霜蹲在營外的草原上,望不到盡頭的綠色,與大朵大朵的白雲交界處,模糊成一條曲折線條。
他嘴裡叼着根草,百無聊賴地看着軍中還是孩子年紀的男孩在莫爾古勒河裡捉魚,水剛沒過小腿,一幫混小子捉了幾條就開始互相潑水,腳踏出的水花濺起老高,齊劍霜皺起眉,懶得站起來,以蹲姿向後方挪了三步。
“籲——”鄧畫跳下馬背,闊步而來,“将軍,胥信厚鬧絕食呢。”
齊劍霜掃了她一眼,幹脆向後一躺,把草帽扣在臉上,聲音悶在裡面,輕飄飄道:“餓死他。”
“……”
最近将軍情緒不高,但藏得很好,除了鄧畫,沒人覺察出來,所有人都洋溢在将軍死而複生,他們又有主心骨的興奮中,都快高興得冒泡泡了。
連帶着膽子也變大了,幾個毛頭小子不要命四地央求将軍帶他們去撈魚。
這幾個小子基本都是齊劍霜帶入營的,有的父母戰死,有的被扔牆角,有的缺胳膊少腿,是齊劍霜給了他們第二個家,即便殘疾,也有用武之處,做飯、運物資、傳情報,反正不能無所事事。
他們嘴上不說,心裡早把齊劍霜當成兄長、父親,得到他死的消息,一整晚一整晚地嚎啕大哭,眼睛沒一天是不腫的,老郭幾人安慰也安慰了,呵斥也呵斥了,甚至都打了幾棒子。
可這幫孩子一到晚上閑下來,就是哭,哭得老兵們心煩意亂,到後來管不動了,天一黑,老兵們把紙團一塞,蒙着被子擰眉睡覺。
他們其實也難受,但玄鐵營不能散,總要有柱子支撐着。
所以,小五以下犯上拽住齊劍霜袖子,半跪央求:“将軍!帶我們去捉魚吧!行不?”
齊劍霜沉默了一下,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于是,他就被拉出來了。
鄧畫問他:“将軍,心情不好?”
齊劍霜沒搭理他。
鄧畫知道他沒睡着,故意說錯:“不要擔心中州那邊啦,皇帝要殺你,這幫傻小子第一個不同意。”
“你閑出屁了是吧。”齊劍霜坐起身,淡淡掃了她一眼。
“害,”鄧畫笑嘻嘻,“這不開導您老一下嘛,想雲縣令啦?”
讓鄧畫意外的是,齊劍霜竟然沒回避,大大方方承認:“嗯。”
鄧畫一愣,她順着齊劍霜的視線看去,那不正是原青縣的方向嘛。
這叫什麼?以往複關,不見複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