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彥沉默了一會,指指小姑娘又指指自己:“她,和我一個殘廢的,是我照顧她,還是她照顧我?”
說完齊彥自己的想笑。
“陪伴,”雲枕松糾正他,“是陪伴。”
小星兒聽不懂他們說什麼,百無聊賴地擺弄了一會兒新裙子,困意襲來,接連打了好幾個哈氣,擡手拽了拽雲枕松的衣裾,奶聲奶氣道:“哥哥,我困了。”
雲枕松恍然反應過來,時間已經這麼晚了,小孩子該睡覺了。
他抱起她,快步送到房間,招呼了個侍女:“你倆一起睡吧,不用特意守着。”
房門大敞,齊彥穩穩當當坐在輪椅上,正對院子,一言不發地看着雲枕松忙前忙後。
他想,一個縣令,能做到他這份上的,世上有幾人?
随便撿回一個非親非故的孩子,卻認真考慮孩子的生活和成長,看似随意潦草,實則深思熟慮。
曾經齊彥也是個無父無母的小乞丐,被齊劍霜薅着後領子扔進軍營,自己摸爬滾打掙口飯吃,有一天齊彥酒喝多了,大着舌頭,沒大沒小地問齊劍霜:“你當時為啥不管我?!任憑我被他們欺負!”
齊劍霜在他額頭上彈了個腦瓜崩,笑罵:“混賬東西沒大沒小的,我問你,你在軍中受過最嚴重的傷是什麼?”
齊彥思索半天,竟覺除了點不痛不癢的傷,還真沒斷胳膊斷腿、皮開肉綻過。
一時懵懵地看向齊劍霜,沖他打了個酒嗝,熏得齊劍霜不輕不重地朝他後腦勺扇了一巴掌:“滾去睡覺,敢跟我耍酒瘋你就死了。”
原來,當時義父囑咐過下面的人,不用特意捧着,也不要太過分,這小子散養。
所以,如今的齊彥既無身為大将軍義子的優越感而四處作惡,又有一身将軍親傳本領傍身。
雲枕松合上門,讓齊彥把衣服脫了,喊了兩聲對方都沒反應,于是他彎下腰,直視齊彥,吓得他猛地後縮,問:“幹嘛?”
雲枕松道:“想什麼呢?衣服脫了,給你紮針。這次紮完,就結束了,以後得慢慢養。”
“哦。”齊彥動作慢吞吞的。
第一針撚入穴位,齊彥嘴巴張張合合半天,雲枕松直起腰去拿第二針,一眼看穿他的猶豫:“想說什麼就說,但是我剛說的那事沒商量,你看你天天躲在房裡,一點動靜都沒有,多無聊啊,這小星兒是個不怕人的,你隻要不擺着張臭臉,她會憋不住主動找你聊天的。”
“嗯,知道了。”齊彥反躺在榻,終于問出了口,“你撿她回來,是……為了什麼?”
“嗯?”雲枕松一愣,随即一指他,“你!”
齊彥打斷:“是你想歪了!我不是這意思!我想問的是,她……她這麼小,什麼都不會……有什麼用……”
說得艱難,仿佛在質疑當年齊劍霜的選擇,也在鄙視隻會偷東西、對接近自己的人呲牙的小齊彥。
雲枕松終于明白他什麼意思了,又坐回去,一邊下針一邊歎道:“可能是我心腸太軟,見不得孩子受苦,現在我條件不錯,能幫一個是一個。至于泓客怎麼想的,你去問他嘛。”
齊彥有些失落,悶悶道:“義父不肯說。”
“他不善表達啦,但他其實是愛你的,”雲枕松笑道,“下次我幫你問問他。”
雲枕松扭了扭脖子,讓齊彥躺着别動。他則伏在展開在桌案的圖紙上小憩,齊彥後背朝上,看不到雲枕松弓背入睡的場景。
*
李廷算是被逼得沒招了,主動尋到韓裴府上,韓裴匆匆趕來,急慌慌謝罪,李廷享受着他的跪拜和懼怕,過了一會兒,才不痛不癢地擺手道:“起來吧,朕沒打算把你怎樣。”
“是。”韓裴虛弱地起身,身後人扶起他,“多謝皇上。”
李廷眯起眼,沖那人揚了揚下巴,道:“這個就是什麼……泉?救你的那個太監?”
事後李廷派人查過,這人打小生活在各個雜耍班,美化地說是學了一身本事,客觀地說就是賣命,幾個孩子被關一起,成天互相毆打,誰打赢了誰吃飯。
李廷一下子放心了,還以為他專門經過訓練呢,所以李廷便沒再關心什麼泉。
“周泉。”韓裴小幅度地沖周泉揮了揮手,對皇帝道。
周泉小心翼翼退下。
李廷喝了口茶,眼神帶刺,話鋒一轉:“不過,你無視朕的命令,在家躲得倒是清閑啊。”
“臣不敢。”
“你還有不敢的事?”李廷擺架子擺得正上頭,“朕賞識人才,你算一個,可你如今這一步步走向的,是商鞅的路。”
李廷靠了回去,睥睨韓裴,冷笑:“你想讓朕做秦惠文王?”
“你知道麼,世家大族對你早心存不滿,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殺你平息衆怒,安撫了他們,朕的地位會更穩。”
韓裴心裡笑他天真,什麼都往外說,藏不住情緒。
把話說得毫無退路,當真不怕韓相一呼百應,掀了李家龍位。
況且,是他李廷下的命令,要滅曾經的工部尚書汪平的全家,替受傷的韓裴讨個公道。同時連根拔起的還有汪平吞占了巨額财産,足以養活一個州。
汪平靠修建各種工程,從中撈得油水經逐漸累月的積攢,要吓死人。
自從韓裴開始整頓吏治,他無時無刻不在擔驚受怕,極端害怕加速他走向生命的終點,于是他派出刺客,出手不慎,陰溝翻船。
滅門當夜,中州城外護城河的水是猩紅的、滾燙的,空氣變得粘稠,守城門的将士吐了一夜。
在這之後,嚴刑峻法徹底落實,人人自危。
這是韓裴想要的,但貌似又和他想的不一樣。